第80章 第 80 章





蕭氏憐愛地望著他,眼神中還有一抹藏得深沉的慈憫,問道:“烺兒想做太子嗎?”




李星烺驚了一剎。




他立即搖頭道:“不想。孩兒有自知之明,哪裡是做一國之君的料,餘生只想飽覽書籍,閒來栽竹釀酒,做個閒散王爺罷了。”




蕭氏提醒他,“然眼下太子的局勢不明朗了……按例,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李星烺心中猛跳,終於明白了母妃讓自己藏起來的原因。




這些日子外面鬧得再怎麼兇,他也不過是聽母妃的話閉戶讀書,從沒產生過什麼非分之想。因為下意識裡,李星烺覺得精明能幹的平嬪娘娘膝下的四弟,比自己的勝算大得多。




他心知母妃性情,必也無此爭竟之心。




所以二皇子求助般喚了聲“母妃”,向她搖搖頭。




他真的不想做太子。




蕭氏何嘗不願自己的孩兒能做個富貴閒人,平安一生。可是,“烺兒想過沒有,倘是六歲的四皇子立為皇儲,其外家黎氏與王、謝、陸、郗幾大世家間的籠絡與博弈,便無休止了。”




還有,主少則國疑。




今日她所見的陛下,比起上一次見,卻是老態龍鍾了許多……




李星烺無心於權勢,卻非懵懂無知,聽母妃點撥,很快想明瞭其中關竅,神色糾結不安:“可是母妃,我真的不成……縱使真是我……也不過受制於王司徒罷了,這樣的日子有什麼趣兒?”




蕭氏目光溫柔,“母妃理解你的心思,母妃也不願意如此。但烺兒可想想你的皇伯父,當年他主動放棄太子之爭,去戍守西蜀,只因不願朝內結黨紛爭亂象從生,禍了大晉。




“忍痛放棄,與主動承擔,同是一苦。但烺兒,你身為大晉的皇子,已享受了十餘年尋常百姓望而不可及的安逸榮華……”




見李星烺怔忪無言,梁妃輕嘆一聲,沒有再說下去。




她站起身輕撫愛子發頂,“母妃書讀得沒你多,一個深宮中的婦人,胡言幾句罷了。好孩子,莫傷懷。”




她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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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並不知毓寧宮發生的這場對話。




他才回到中齋,服用了一碗參湯,便聽底下人回稟,說太學掾士傅郎君,伏闕跪呈了一份檄文上來。




“是從前太子的那個伴讀傅則安?”




皇帝疲累的心神已分不出更多情緒,接過那份文書,只見絹帛上首四個大字,曰《討庾檄文》,眼皮子陡然一跳。




他展開檄書,一字字地過目上頭討伐庾氏罪行之辭。傅則安用筆老道,使用春秋筆法,含蓄而激烈,將庾靈鴻的毒惡面目揭露得一絲不剩,卻又不涉簪纓的閨名。而追責之苛刻,直逼前朝末引起八王之亂的賈皇后。




李豫看得兩手發抖。




撂下那張薄薄的絹帛,他沉寂半晌,咬牙說出兩個字:“甚好。”




“將此檄傳閱於史官,令記錄於青冊,警示後世。並謄寫下來發佈告,昭告天下黎民,以正視聽。”




既用人家的文書,還要名留青史,那麼一個九品小吏的品階便承載不下寫檄者的名字了。




李豫隨即擢復傅則安為文學博士,又召見他在中齋中見了一面。




無人知道君臣二人談了什麼,只是傅則安出宮時,袖中多了一道密而不宣的聖旨。




他回到太學府,宮裡隨即便來了御前黃門,宣讀傅郎君復職的聖諭。太學裡的一眾祭酒與太學生聽後大吃一驚。




待弄清前因後果,有人忍不住譏諷起來:




“恭喜傅博士啊,寫了那種鑽營聖心的檄文,一朝又雞犬得道了。那庾氏,其罪雖罄竹難書,可閣下到底是與太子總角結交,情誼深重。而今一見東宮沒落,便唯恐落於人後地落井下石。好啊,好令我輩佩服!”




一身白頭黑袍的傅則安神色平靜,任人言說,不與爭辯。




太學生們含酸的含酸,擠兌的擠兌,有多少是真正不屑傅則安人品的說不準,卻十個裡有九個都是暗恨自己:怎麼他們就沒想到這個出風頭搏陛下青眼的機會呢,反被姓傅的搶了頭籌。




還有人不依不饒,勾唇譏笑:“好一個‘江離公子’,這等兩面三刀翻臉無情的本事,我看該是江左第一偽君子!”




傅則安淡淡看去一眼。




說話之人,原是當日在太極殿外,被衛覦踩在腳下碾斷了骨頭的膏粱子弟,傷好後成了高低肩,形容猥碎。




傅則安面上依舊不見怒色,靜了靜,低聲道:“江左第一偽君子,這個名號,我認下了。”




他沒有理會眾人的眼光,徑自離開太學,回到秦淮南岸寄住寺廟中的小木屋,開始收拾遠行的包袱。




他意料到簪纓在此事了結後,不會再在建康久留,她不喜歡這裡的浮華虛偽。




鳥兒破了籠,是要振翅高飛的。




所以他在宮中時已向陛下請命,託辭想編一部大晉朝的《山水志》,欲前往各地州郡採風。




陛下許是被他的一頭華髮所動容,看著他的眼神有些憐憫,準了奏請。




他沒護過阿纓什麼,這是她第一回出遠門,他想遠遠地陪她一程。




傅妝雪就站在逼仄的屋角,含淚看著這一幕。




自從她被火玉佩燒傷腰部,抬回木屋後將養近兩月,才不淌膿水結了疤。




可那塊留在皮膚上比巴掌還大的醜陋傷疤,註定要跟著她一輩子了。




傅妝雪平生最珍惜的兩樣東西,一是自己的容貌,二便是她那一身細白如乳的好皮肉,而今白璧生瑕,她每次看到都傷心萬分,無從疏解,整個人都乾瘦黯淡了許多。




眼見兄長收拾包袱,她哀愁地泣問:“阿兄要去哪裡,要撇下我嗎?阿雪就只有你了,阿兄走了,我便活不下去了……”




傅則安簡單地裝了幾件衣衫,背對著她,淡漠道:“我寫了份東西給陛下,恐惹怒一些人,會來找麻煩,託人送你去會稽郡,那裡有我信得過的舊友。你活不下去比活得下去,要難些。”




傅妝雪哭著說,“寄人籬下地活下去嗎?阿兄,不,我不願意!你為何要如此狠心?”




她忽然靈光電閃,哪怕對外面局勢一竅不通,也直覺出什麼,“——阿兄是不是要去找簪纓姊姊,何以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親妹妹啊……”




傅則安目光沉寂,沒有停下手裡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