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 47 章



些須小事,本不必大司馬親手沾血。




他想殺人了。




男人半張臉孔掩在朝陽照不到的影子裡,徐寔注視那片吉凶不辨的側影,心頭隱隱生起不詳預感。




這時候,再勸他戒怒也無濟於事,他心嘆一聲,上前冷冷盯著地上剩下的三個人,“大司馬的治軍手段,爾等應當聽說過。前車之鑑就在眼前,還不交代嗎!誰說得最多,誰便可以活。否則一刀攮死了,你們自己想,皇后會不會為了幾個奴才的命與大司馬翻臉,又翻不翻得起?自己的小命和不作保的忠心之間,孰清孰重?”




前一刻還熱乎的同僚,這會兒滲進地縫裡的血都冷了,滲不下去的,在地磚上聚成一隻黏膩的血手,向三人身邊一寸寸蔓延,形如要抓住一個替死鬼。




此情此景,不用徐寔威脅,佘信陸媼蒹葭也已經完全嚇傻,更無法思考他口中的“誰說誰能活”,和大司馬的“誰先說,誰後死”根本是矛盾的。




唯有砰砰叩頭,乞求饒命。




“大將軍。”




正這時,海鋒自外進來,向衛覦耳語:“那傅則安在府外求見大將軍,說什麼已完成大將軍指令,請求大將軍給他小妹一條活路。”




徐寔在旁一聽便皺眉,真是地獄本無路,急著作死的鬼自來投!




那姓傅的是否沒腦子,他挨完了罰,悄聲無息不來惹眼就是,大將軍還不至於把一條賤命放在眼裡,可他非得來撞槍口,是想證明自己有膽量有擔當嗎?




出乎他的意料,衛覦竟然笑了一聲,懶疲的語調淬著冰茬,“好啊,把這位愛護妹妹的好兄長請進來,一同聽聽。”




海鋒輕覷大將軍的眸色,後背發寒,不敢多看,領命而去。




不曾料到此行會如此順利的傅則安被領進屋門時,當頭被一屋子的血腥氣驚得倒退。




他看見大司馬的刀尖戳在一人身上,血猶未凝,心臟弼弼急跳。




等看清跪在地上的那幾張熟面孔,是皇后宮裡的人,傅則安面色更蒼白。




“大司馬,你——”




屋內無人理會他。徐寔看著傅則安,眼神中充滿憐憫。




他今日既撞上門來,怕是就走不出這道門了。




衛覦低頭瞥著癱軟在地的三個人,擰刀磨了磨死人的胸骨,一派溫文儒氣,“不說?無妨,我的耐心很好,可以陪你們耗上一整日。”




可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狐裘男子今日的耐心,庶幾近無。




“大司馬……真不是奴等有意隱瞞,奴才實不知大司馬之言何意……”




佘信抖著不成調的聲音,還想僥倖周旋,衛覦手起刀落,蒹葭發出一聲悽慘的叫喊,捂住左耳痛呼,一瓣血紅的耳朵落在王廣祿的屍體旁。




年輕女子的叫聲,中氣十足經久不絕,那血線束一般躥在陸媼臉上,扒地嘔吐的人變成了陸媼,待吐無可吐,她馬上攢著力氣重新跪回去磕頭:“奴奴婢說,求大司司馬開恩饒命,奴婢都說!”




佘信低道:“陸秋!”




陸媼不理,一徑吐露:“娘娘……皇后娘娘曾找過一個訓犬師入宮。”




一語出。




整間屋宇冷如冰窖。




傅則安沒聽到前因後果,不知大司馬在審些什麼,已然極盡驚駭,聞此言,他心臟咚地一下子,彷彿停跳。




連徐寔如此淡定多謀之人,聞之也怔了一下。




他隨即變色,整個身子抖如篩糠,“畜生!”




衛覦慢慢低下眼睛,平靜得可怕,手指一根根攥緊刀柄:“繼續。”




“……是、是娘娘說想讓孩子聽話些……”陸媼趴在地上氣若游絲地交代,“便命佘公公悄悄去御園尋來一名訓犬師,問……”




“問什麼?!”徐寔厲喝。




“問教養孩童與養狗可有共同之處……”陸媼邊哭邊道,“那訓犬師初時覺得驚訝,卻不敢違逆娘娘,便道,如果想要怎麼馴順怎麼來,自有相通之處。所謂訓犬,飲食坐臥都有一套規矩,說到底,是‘恩威並施,記打記吃’八個字。”




“你在胡說什麼……”傅則安終於聽懂了,渾身都在打擺子,“那是簪纓……她從小錦衣玉食,受盡寵愛地長大,你、你胡說什麼……”




衛覦側過頭看他一眼。




那一眼,沒有任何煙火氣,沒有任何人的情緒。




那對冰冷漆黑的眼珠,不類人。




陸媼哀聲啜泣,“奴婢不不敢胡說……訓犬師說,訓練要趁小,根植在無形裡的記憶,是最牢靠的,她不知道那習慣從何而來,才會一輩子甩不掉,改不了……




“譬如,娘娘讓奴婢教小娘子學跽坐,開始時小娘子身子柔,坐不住,娘娘便讓小娘子堅持多坐形成習慣。娘娘問過了太醫,在小孩子能承受的範圍之下,不會傷身。奴婢教導時,娘娘不在場,只等到小娘子坐得身上微微發抖了,娘娘再進來將小娘子抱在懷裡,喂她喝石蜜甜湯,讓她休息,小娘子記得是誰解救的她,自然會親近娘娘——”




她的話音戛然而止,瞬間大睜雙目,一口血沫從口中噴出。




衛覦抽出刀,濺在他眼皮子底下的一粒血滴暈開,如妖如邪。




刀尖轉指佘信,“還有什麼?”




佘信自打陸媼供出他的那一刻,便道此生休矣!他眼睜睜看著一個接一個人在身邊死去,肝膽似裂,不敢說,又不敢不說,鼻涕眼淚與冷汗混成了一片,“大司馬饒命、大司馬饒命!這都是皇后娘娘命令奴等做的,奴才也不想的,奴才當時還勸諫過娘娘,說這是傷天害理損陰騭的事……”




“我問,還有什麼?”




佘信哆嗦道:“也沒、沒有什麼……就是,就是娘娘教習小娘子學認字時,唸錯一字便打次手心,那尺子是軟木做的,不會留痕也不會留傷。




“開始時小娘子會哭,她一哭,娘娘既不許人哄,也不給小娘子水喝,直到經歷幾回,小娘子知道哭啞了難受,是不該哭,便不會再哭了……




“有一回,小娘子忍不住在陛下來探望的時候哭泣,引得陛下問了娘娘一句,被娘娘遮掩了過去。過後,娘娘兩餐不給小娘子吃食,等到天黑後卻讓太子端著糕餅去哄人……




“此後如此成習,小娘子知道了太子一來,她便不用挨罰,也不必做規矩,可以和太子殿下玩耍,太子殿下教她唸書習字時,學不好也不會打她的手心,便一日比一日更喜歡親近太子。娘娘樂見其成……”




“不、別說,別說了……”傅則安雙目失焦地跌倒在地。




這些人說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顛覆了他對皇后娘娘過去二十年的認知。




他不能理解,更不敢相信,他們口中說的,是那個每次見面都笑容甜軟,乖巧聽話的簪纓嗎?




她的聽話乖巧,是這樣來的嗎……




“不……”傅則安雙目含淚,“難道這麼些年陛下不知道,太子不知道,宮內宮外竟無一人知道?你們休得憑空胡說……”




佘信慘無人色,“娘娘行事自然謹慎,自然是揹著人的……太子殿下他不知曉,大司馬,奴才以命作保,太子的的確確不知道,娘娘說了,這事不好告訴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