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李蘊從前同衛婉玩得最好,也算看著這半大小子長起來的,哪能看不出衛覦的緊張,淡笑一聲。




“你倒還肯護著她。”




她的語氣別有意味,似乎衛覦從情理上不該護著她——簪纓聽不懂,心裡莫名發緊,看向擋在眼前的背影。




李星烺心道一聲不好,想起皇姑母與唐夫人雖都與先皇后的關係好,彼此卻是看不對眼,從鬥棋鬥馬到鬥富,就從沒個握手言和的時候。




他正待上前解圍,卻是顧公先開口:“阿蘊,今日乃成忠公喪祭,餘事便莫談了。”




翁翁發了話,長公主便嬌然一笑,應是,“本宮也不是來砸場子的。”




說罷,也覺有些無趣,她是陪同江洪真過來的,既然祭奠已畢,便攜手離去。不過轉身前,她到底忍不住對簪纓多說了一句:




“幸而從宮裡出來了,真嫁給東宮,你對得起哪個。”




“殿下……”江洪真無奈地輕輕扯了下她的手。




不料簪纓眉梢輕動,卻真接她的話,當著這些來賓面前朗聲道:“小女謹遵長公主殿下指教。”




衛覦回眸看她一眼。




靈堂中響起輕議聲。




李蘊眼色微深,終於刮目細看了這小女娘一回,看起來也不像個只會躲在別人身後的草包嘛,還懂得借她的勢,這膽子也不算小了。




她嫵膩的笑容裡多了一分真實,“你這孩子倒有趣,會下棋不會?本宮從沒贏過你母親,倒可與你下幾局,讓本宮討回來。”




衛覦在簪纓誠實地搖頭之前,低嗽一聲。




好似終於不耐煩了,提醒長公主注意場合。




長公主一笑而去。




走到中庭時,她望天心道:“你贏了我半輩子,本以為你尋郎子的眼光必不如我,沒想到,死後讓你翻了盤。”




隨著長公主的離去,唁客也陸陸續續告辭。




長公主同唐氏小娘子一個敢說一個敢答的兩句話,雖語焉不詳,也足以令人玩味。




簪纓立在空曠的靈堂內,背對明燭搖曳的長夔案几,注視著那些高冠博帶的背影走遠,心中默唸:今日之後,名幾何,望幾何?




這裡悼賓唁客盡散,與烏衣巷僅有一坊相隔的小長幹裡,沈階站在三間瓦舍的院門外,眺著街面上士紳人家主動搭起的幡棚,久久出神。




他的視線裡突然跑來一個穿竹布衫的年輕男子,是他的同窗好友倫雲方,停在他面前氣喘吁吁道:




“阿階你所料真不錯,江乘顧明公果然去祭奠了!還有二皇子、四皇子、王丞相、楚司空,聽說連長公主殿下都去了,那排場,真了不得。”




沈階聽後道聲多謝,低頭默默慮事。同窗曉得他的脾氣,知會一聲便返身走了。




……大操大辦,極盡張揚,不似那位女郎的作風。




從前士人求仕,有邀名養望一說。




可女郎又不做官,她此舉何為。




若有過往行人,便能見到一位雙眸漆黑如珠的青衫少年郎,一時低頭看土,一時白眼望天。




如此翻覆良久,少年終於鬆開緊鎖的眉頭,輕輕吐出一口氣,喃了句老子之言:“吾不敢為天下先。”




身後忽然傳來一步一響的拄杖聲,沈階回頭看見阿母出屋,神色一收,忙回身攙扶。




沈母緩聲道:“今日是那位公爺的大喪之日,此事終歸與你有干係,於禮,你該上一柱香以表寸心。但貴門尊崇,不能因那位娘子心善客氣,咱們便不知好歹,腆顏攀附。”




自他敲了登聞鼓替子胥公昭雪後,唐氏為表謝意,連日來送贈謝之禮的人幾乎踏破了門檻。




聽聞他母親重病,需用東珠作藥引,有一位姓杜的掌櫃親自送了兩趟東珠過來,每一回都是成盒成盒地往桌上堆,還說待小娘子料理完郎主的喪儀,親自登門致謝。




托賴這份心意,阿母連服了一旬新藥,如今沉痾漸減,已能自行下地走動。




沈階聽見母親教誨,低頭應是。默了一許,他又抬起頭,問母親道:“娘,若孩兒為了入仕,想走一條極難走的不歸路,無法時時在母親身邊奉養,母親可准許?”




沈母沉思一刻,慈藹地看著自己的孩兒,“我從前聽你父講起,為官者有三謀,為稻粱謀,為功名謀,為天下謀,吾兒欲從何者?”




沈階回:“為天下謀太大,孩兒不敢比追先賢,不敢虛認。為稻梁謀太小,孩兒不屑為之。那麼,便算為功名謀吧。”




沈母點點頭,久病初愈的臉上肅了神色,“若你肯為黎民百姓著想,建功立名,哪怕我不得奉養,又有何不可?若你有朝一日貪婪奸詐,為非作歹,辱你祖輩之名,哪怕你時時孝順於我,我也不認你這個兒子。”




沈階聞言,目光灼灼如星斗,便知自己該去拜訪那位女郎了。




他撩袍跪地給阿母磕了一個響頭,“孩兒謹記。”




*




長明燈長明不衰,靈堂裡少了外人,供案上多了十幾副名士輓聯,以及半截據說是當年黃河岸邊斬殺胡兒頭的生鏽馬刀。




簪纓不要人陪著,想一人守在這裡陪父親說說話。




杜掌櫃羅掌櫃等人皆退了下去,唯獨衛覦不動,說:“我也想陪三哥說說話。”




簪纓見他實在不肯走,只得心想,好吧,他不是外人。




結果守著守著,兩個各自想同先人說話的人,就變成了彼此說話。簪纓跽在厚厚的蒲團上,目光輕輕側向那隨意蹲在火盆前,漫淡地捻幾沓紙扔進去的人。他的身量太高,坐在馬車裡簪纓都替他覺得屈就,此時蹲身在那兒,卻讓簪纓莫名地想起了她的狼,二者踞態竟有幾分像。




“小舅舅,長公主殿下說,‘你倒還肯護著我’……那是何意?”她問得小心。




“沒什麼,她心性跳脫,常有驚人之舉,你不理她就是。”




普天下怕只有他,敢張口便說長公主的壞話,簪纓還是覺得其中有隱情,輕揚的吳儂軟音像個春日裡夠不著花枝的小女孩:




“小舅舅有事瞞我嗎?”




她緊接著認真加了一句,“無論何事,都可告訴我,我能受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