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能、能……”人都是活久成精,幾個族老同時想到了這一層,驚出一身冷汗,寧可讓步也不敢冒險,異口同聲地開口。




簪纓微微頷首,十分講禮。




“族公、你們……”傅老夫人在外氣得要嘔血,她辛苦為傅氏操持綢繆一輩子,也未獲得一個進入祠堂的資格,只能在正門外設下一席之地。這個小丫頭片子,她才十五歲!既未嫁過人,也未生過子,既無功也無勞,她憑什麼,她憑什麼!




“族公怎能讓她入祠堂,讓她玷汙傅氏先祖靈位!”




“是啊。”




簪纓低頭俯視一檻之外的邱氏,喃喃道,“為什麼呢,傅老夫人您勞苦功高,連我都能進來,您老為什麼進不來呢?”




說話時,她眼中並無暢快解氣之意,而是透過那憤然捶地的老婦人,看到了跪在她身旁,卑微扶她的孫氏,繼而,又不知怎麼的,想到了王家三娘不由得自己做主的婚事,又想到前世,一心以夫為天悔憾至死的自己。




她低頭輕踢硃紅的門檻。




這個不雅動作,是她兩世以來第一次為之,卻渾然灑落,不見有任何違和。




“這道門檻,真高啊。”




唯有阿母真豪傑。




天南地北,無處不可去,無處可羈絆,不冠以夫姓,世稱唐夫人。




檻內檻外,都被這女子驚人的舉止怔得瞠目。




傅則安跨進祠堂來,小心看著她臉色,輕道:“阿、小娘子,你……”




簪纓倏爾回神,淡淡地打斷他:“傅郎君,那紫宮禁苑惹人豔羨的天,這赫赫世家塗在臉上的粉,還有傅家從小到大對我諄諄教導的禮教之言,我看夠了,也聽夠了。不想再看,也不想再聽了。今日想說教,還是免開尊口。”




傅則安怔然,他不是想說教,是方才瞧她神色不對,心中關切……




這對於簪纓已不重要,她轉身面對族老,“請取族譜,硃筆勾名,諸位共鑑。落筆無悔。”




這一刻,少女纖柔的身體裡透出澄澄靜澈的氣質,水靜,卻流深,令人無法忽視。




族老們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一絲遺憾——他們忽地發覺,自己看錯了這小女娘,若此女有朝一日冊為太子妃,入主宮禁,那傅氏想不興旺也難。




只可惜……現下說什麼都遲了。




事情走到這一步,他們總不能像外頭的老婦一樣哭天抹淚,卻也乾脆,命祝師在神牌前上香,又命主簿取出族譜,一位輩分最高的老者親執硃筆,翻到傅子胥名字所在的那一頁。




落筆前,又問了簪纓一遍,“娘子當真思慮好了?”




簪纓點頭。




族老落筆。




“郎主!不好了!”卻就在這時,傅驍身邊的長史雍吉忽自京兆府衙方向跑來。




過祠堂牌樓時,衛覦目色發冷,親衛立即抬手將人攔下。




那雍吉在大夏天裡一身冷汗淋漓,前路不通,急得顧不上禮數,顫聲大喊:“郎主,了不得!有人在京兆府衙擊鼓狀告傅家,說什麼陳留之戰,咱家大爺搶了三爺的戰功,是冒功頂替,還說有什麼人證物證……”




他喊聲極亮,此言一出,天地極靜。




不僅一祠堂的人靜了,連衛覦都一頓,射向傅府長史的目光陡然冷戾。




撲通一聲,傅老夫人扶不住案几,摔在地上,嘴唇蒼白無血色,手指顫個不停。




“什麼……”傅驍懵了,傅則安也如墜雲霧,耳中嗡鳴一片。




方才那句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但連在一起,卻不明其意,也不敢相信。




卻聽簪纓靜聲道:“族老,勾朱。”




傅則安猛然抬眼,“阿纓,你剛剛沒聽見……”




簪纓白著臉掐緊掌心,只盯著那位持筆的老人,一字字道:“今日我來此,是為我父女二人棄名脫籍,一事,一畢。勾。”




她木黑的眼珠一動不動,尾音中的顫抖,全被指甲藏進掌心的肉裡。




族老既驚且異,渾噩間,還是落下毫鋒。




鮮紅的墨,勾去兩行名。




簪纓上前確認過,僵著身子邁出祠堂的一瞬間,陽光曬得她冷。




腿便軟了下去。




腰間及時掌上一隻有力的手臂,撐住了她。




簪纓抬起頭,看見小舅舅那雙深黑的眼眸,始才知道呼吸。聲音卻是乾涸的,像極度缺水的一根稻苗,脆弱將折。




“……小舅舅,你聽到了嗎,何意,那是何意?”




她以為他是無所不知的,卻沒算到那一年北伐時,衛覦也才不過十歲。




衛覦注視那雙水光欲滴的眸子,手心的力道緊了些。




聲音一遞比一遞發沉:“傅驍,傅則安,傅邱氏,同去京兆府。林銳,請大鴻臚卿、鎮衛將軍至府衙,還有當年生還的那個文吏,一併召來!速。”




一氣吩咐後,他挨頭很輕地問:“能走嗎?”




其實他已做好抱她上馬車的打算,畢竟此訊突兀,又太驚人,連他尚有一瞬錯愕,何況是這個才獨自經歷過一場無聲之戰的女孩兒。




然而下一刻,簪纓卻輕輕抵開他,直起了身。




在聽過小舅舅鎮定自若的調度後,簪纓抿住唇角道:“能。”




聲微顫,卻堅定。




經過傅老夫人身側時,衛覦忽然睨目,聲冷如鐵:“你知道些什麼?”




傅老夫人的一臉慘白頃刻被擊中,碎得不能再碎,目光左閃右避,囁嚅如蚊。




“不,不……戰功就是我兒的……”




京兆府衙前,癱子癱在竹筏上,看瘋子一樣看著身杆如瘦竹的青衫少年,破口大罵:




“他孃的老子讓你報恩,你直接來報官!老子屁都沒說過,你等死吧!”




少年只回一句話:“要死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