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 83 章





傅則安不接話了,轉目望著牌樓外的街口,只是等。




心中反覆翻湧著一個念頭:他找回了一個妹妹,又弄丟了一個妹妹。




*




這日起早,簪纓換上一套梨花白三繞曲裾,素面,螺髻,髻上簪及笄之日的那枚獸首墨玉簪。




而後她在東堂的夔紋長案上,供了一本舊書《戰國策》,與一枚馬蹄金紋紐印,跪於蒲團之上,向阿父阿母合上一柱香,請他們做見證。




“孔老夫子說,以德抱怨,何以報德。孩兒今日去以直抱怨,是圓阿父當年舊願的,阿母可不許怪我不懂事。”




她噥噥唸叨了一通,起身後,帶著任娘子與春堇走出堂門,便見杜掌櫃與羅掌櫃等候在院裡。




羅掌櫃便是前一日在樂遊苑獻禮的那位老者,是檀棣手下最器重的管事之一。昨日宴散後,他隨纓小娘子回到烏衣巷,告知小主家,老爺因去巴蜀辦貨,所以一時趕不回來,向王氏獻禮的主張還是家裡檀小郎君拿的主意。然而人不至,心絕對是向著唐家,向著小主家的。




羅掌櫃的話像一枚定心丸。




雖然最大的那顆已經在她隔壁睡了一宿,但定心丸這種東西,自然多吃幾顆更好。




知道自己並非舉目無親,簪纓心中踏實。




轉過跨院的垂花門,她看見衛覦一人立在竹闌之下等著,目光清亮地走過去,帶動一片淺淺的檀香。




衛覦此日穿一身黑色軍旅勁服,腕上扣著一對玄鐵舊護腕,腰上緊緊勒一條鞶帶,腰帶上隨意懸掛著兵符、槊纂,氣格凜然。




人立在朝陽下,簪纓便見他身上零零灑灑晃著竹葉青的影,將那一身寬肩傲岸,窄腰遒直的勁兒,都晃得瀾漫了幾分。




但站在她面前,還是如同一座高高傾下的山。




簪纓見了他,心便定了,仰頭抿出一個不露齒的笑。




衛覦低頭,看看小女孩戴的那枚眼熟的長簪,伸手在她頭頂一按。




“不想笑可以不笑。”




簪纓輕輕一愣,而後搖頭。




她從前為別人笑的太多了,不會再委屈自己。




她仰頭認真說道:“小舅舅,此去傅家,我一點不難過,因為我一點也不在乎他們了,不會為強裝無事而笑。只是……不想讓小舅舅瞧扁我,覺得我經不住事。”




衛覦耷下眼色,“我眼裡只有一個阿奴,橫看豎看,都是好的,無所謂其他。”




簪纓瞳孔微張,無意識地動了下細細的眉梢,繼而,赧然低下頭去,鼻間好似發出一聲小小的噥音。




於是一行人上車。




衛覦與簪纓在當前一輛軺車中,北府衛開道,杜羅兩位掌櫃隨行。車上一頭白狼蹲踞,簪纓對上狼精神抖擻的雙目,將它招到懷裡,抱頭揉搓一通。




衛覦瞧著。




點一點靴尖戳弄老畜的尾巴。




眼下這場景,與另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相疊,在簪纓心中一閃而過。




她待要捕捉,又模糊消散。




簪纓便也心無旁騖,馬車駛過商船如織的朱雀橋,又過了兩道坊裡街衢,等到傅氏家祠時,算算花了兩刻鐘功夫。




這邊車駕才到,那邊傅則安便帶著兩個隨從快步迎過來,有心想扶簪纓下車,卻被北府兵衛隔開,放下踏凳親自護著小娘子下車。




傅則安心中苦澀,到如今,他連聲“阿纓”也沒資格叫了,只能黯聲道:“小娘子……”




心中尚有一絲暗暗的期待,盼她能應他一聲。




簪纓卻不曾理他,回身對著長腿邁下車來的小舅舅張了張口。




衛覦不待她言語,輕擰護腕掃視過傅則安,道:“我不隨進去,就在這裡等你。”




他很懂得她想自立自主的心情。




“嗯。”簪纓微微一笑,轉身剎那,衣袖飄轉,目光由軟變深,目不斜視地走向傅氏宗祠。




杜掌櫃、羅掌櫃、任氏、春堇隨侍在後,個個挺胸昂首,神色與主子如出一轍。




這傅家的祠堂,簪纓過去沒來過,她走過牌樓後,先望了幾眼算得上莊肅軒麗的屋宇,而後邁上臺階。




傅驍見了她,神情裡的愧怍感與陌生感交替不定,下了兩截臺階,想同她說上幾句話,簪纓未理。




端坐正門外的傅老夫人見她,目中射出恨毒的光芒,身子前傾似欲訓斥,簪纓也未顧。




當她一腳邁進祠堂將近一尺高的門檻時,祠堂裡的那些老傢伙,瞬間驚得站起,只因少女此舉太過逾越無禮,此起彼伏地斥道:




“停步,不可往前!”




南朝重士庶、重嫡庶、重貴賤,也重尊卑,從未有女子踏入祖宗祠堂的規矩。




簪纓在喊聲中,將另一隻腳穩穩踏入硃紅門檻內。




陽光在她纖細的後背渡出一層柔軟的金光,瞬而又隱沒於玉藻雕柱的蔭影。




簪纓淡淡望著這些氣急敗壞的老者,慢聲開口,語氣純真:“我聽說,這座祠堂當年由我阿母出資修葺過,這梁、這磚、還有供奉靈牌的黃花梨案子,都是順著秦淮水整船運來的上佳材料。今日我來請除名籍,家君再非傅氏子,家慈自然也非傅氏媳。”




她說著,屈指叩了叩就近的一根頂樑柱,回首笑問,“所以我是進不得嗎?”




為首的一位老叔公聞絃音知雅意,霍然便想起,傅府那一半宅園是怎麼被人搬空的。




——那可真是拔木撬瓦,掘地三尺,一片子地磚也沒剩下呀!




蕤園是唐夫人置辦下的,她的女兒想搬就搬。而這座祠堂裡,也有半數梁木是唐夫人當年修葺的,這話不假,面子上說是贈予夫家,可今日三郎的名字一旦從族譜上勾去,那傅家便不是唐夫人的夫家了……




——這小女娘真敢拆我祠堂?




——她連皇后的蠶宮都敢覬覦,還有什麼不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