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 38 章



傅家自立宗以來,從未出過所有在世族老齊聚中祠,為一對父女除籍的情況。




上一次如此大動干戈,還是因本支長房長子傅容在陳留之戰中立下大功,闔族至祠堂焚香祝禱,敬告祖先。




那一回,傅氏雖因痛失一位驕子而悲痛,卻到底是光耀祖宗,是長臉的事,哪像此番自家內鬩於牆,丟人現眼。




是以之前傅則安到各位族老府上奔走,欲意促成此事,傅家輩份最高的幾位叔公叔祖都不同意。




一是丟臉,他們幾乎難以想象,邱氏掌了一輩子家,培養出了一位即將配享太廟的長子與一位官至中書令的次子,嫡孫傅則安更有青出於藍之象,被時人盛讚為“江離公子”。怎麼臨老臨老,就幹得出這麼一件昏聵事,居然跪到人家一個小女娘門前挾勢逼人,自墮身份,弄得沸議騰騰,老二的副相之位眼瞅不保,老大的身後哀榮也岌岌可危!




一介婦人,反常生妖,可禍國政。




此語當初應在引發八王之亂,繼而致使五胡亂華的賈皇后身上,何曾料想今日傅家亦有此劫。




百年前的大晉,因此痛失半壁江山,避禍江左,難道今日的傅家也要重蹈覆轍?




叔公們緊急商量對策,一致覺得息事寧人最好,不要再提什麼除名之事,讓此事慢慢平息,阻止事態進一步變壞。畢竟有幾位長老對於傅三郎那孩子的感觀頗好,以為其才學之博,不輸大郎,其治事之能,不輸二郎,只不過性情使然,含垢藏鋒,不喜冒尖出頭罷了。




傅氏有子如此,是階生芝蘭,他身故後不應得到如此對待。




誰知一波未平,昨日又出了傅簪纓當眾問皇后娘娘討要“蠶宮”一事,在整個京師引起軒然大波。




族老們鬍子震起三尺高,又連夜聚集商討。




他們終於警醒了,這傅小娘子行事乖張,比邱氏還有過之而不及。




她背後有大司馬做靠山,傅氏可沒有,若不及早與之撇清關係,倘使天家震怒,禍及傅氏,那是誰也吃罪不起呀!




兩害相權取其輕,加之傅則安堅持,才有今日傅氏宗祠大開的一幕。




門楣莊肅的宗祠內,十二張棋子方席各分為六,分列兩邊。跽坐在席子上的耆老們雖點了頭,心裡頭還是唏噓。




宗族經此一遭,顏面全失,必定元氣大傷。




祠堂外,多日不曾露面人前的傅老夫人,在兒媳孫氏的摻扶下,拄著手杖顫顫巍巍而來。




因女子不得入祠堂,家下人早在檻門外的臺階上置備了一套厚墊几案,供老夫人落座。




這邱氏的身板子卻也真是硬朗,那日在烏衣巷外跪了半個晝夜,抬回家時已經氣若游絲,誰想躺在榻上將養了六七日,竟緩了過來,慢慢恢復了氣機。




倒是這些日子為她嘗湯侍藥,端水倒溺,衣不解帶照料她的兒媳孫氏,受了不少磋磨,此日著一身素蘭紋窄襦曲裾,垂臉立在旁邊,臉色看著比傅老夫人還憔悴幾分。




傅驍與傅則安立在一旁,同樣神色慘淡。




若說一家門楣興衰也講究氣象,那麼放眼一望,這傅氏本支滿打滿算,就只剩這麼幾口人了,人丁稀薄得可憐不說,還個個都像霜打的茄子,氣度已經衰無可衰了。




傅驍至今猶恨給老母亂出主意的周燮,有心召他來治罪,那廝倒比狐狸還乖覺,許是心虛,衙署告了假,避而不露面。




他如今又辭了副相之職,想拿人都少了權限。




再一想想,也忌憚把事情鬧得更大。話說到底,還是母親自己昏邁,方致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他現下只盼著,陛下能看在傅家多年忠心、他多年苦勞的份兒上,保留長兄配享太廟的封賞,若如此,也算給安兒留下一絲重振家聲的機會。




“你說阿纓到底在想什麼,她怎敢當眾對皇后娘娘不敬?”




傅驍做了一輩子官,如今是真有些看不懂了,“這孩子,既不願依靠皇室,又要與家族斷絕,往後便是一介商戶子,一個嬌氣的小女娘,守著富可埒城的財富,真能長久麼……”




傅則安眉心隱蹙。




這幾日,他腦中一浮現阿纓的臉,便總想起她從前對著自己甜美微笑的樣子,心便如刀絞。




沉默幾許,他張開輕啞的嗓子:“那日行宮下,她遞出那張四尺長絹,便已是下定決心。是我們太混沌。”




是我們自以為是,沒料到柔順如她,有一日會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簪纓為何要與皇家翻臉到這個地步,傅則安心裡也曾有一絲疑影掠過,卻沒能抓住。




耳聽二叔輕嘆一聲,“等這事完了,明日就將阿雪送到莊子上吧……此女敗壞家勢,留不得。”




“當老身死了不成!”




他話還沒說完,傅老夫人拍案怒起眉目,中氣也不如從前了,氣勢卻依舊悍利:“敢動我的心肝兒,試試!分明是那賊丫頭有意讓傅氏出醜,她無君無父,不忠不孝,你倒不去理論,反要害老身的親孫女?”




孫氏嚇得肩膀一瑟,不敢表露情緒,將頭埋得更低。




祠堂中的族老皺眉側目。




傅驍臉上火辣辣的,氣得跌手,“母親啊,您怎麼到今天還執迷不悟?您快醒醒神看看吧,如今我們傅家、我們傅家……”




他說不下去,傅老夫人見兒子此狀,眼圈也紅了,身子微微歪斜,癟著唇道:“為娘說了不讓你辭官,你偏不聽。如今又怎樣,我兒還是有功之臣,還能配享太廟……我還有安兒,傅家總能起復的、總能的……”




傅則安聽不下去,閉上眼,啞然道:“祖母,莫再說阿纓了,是我們待她不公,厚此薄彼。是我們錯。”




“你……”




傅老夫人抖著指尖看著最孝順的嫡孫,不可思議,“你也要忤逆祖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