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



“阿階噤聲,怎敢直呼其名的。”




布衫同窗緊張地阻止他,小聲道:“你別看那位女郎從宮裡出來了,看今日這架勢,宮裡還想求著她回去呢。也是,這位女郎背後既有唐家,又有三吳檀首富撐腰,脾氣硬得了不得,居然連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裡。那可是蠶宮啊,一朝國母祭蠶的地方……”




他話還未完,餘光卻見柳七郎帶著兩個僚友怒氣衝衝而來,當頭將一張紙甩在少年臉上。




“沈階,你好大膽子,敢作酸詩諷刺小爺,害得小爺被人譏笑!”




所謂捉刀客,便是一些胸無點墨捉貓鬥狗的公子哥養在門下的窮書生,有了詩會集宴,帶在身邊,讓他們代筆作些文章,好教這些王孫公子出個風頭。




有志氣的儒生不屑於此,肯幹這個的,就別再撿那二兩風骨。柳七郎方才用了這姓沈的代作的詩賦,卻被朋友點破,裡頭的典故明褒暗貶,諷他不學無術。這一來,柳七郎顏面掃地,大為惱火。




沈階目光淡漠,看著眼前的散騎常侍之子,抬腳在紙上碾了一腳。




“豎子!”柳七郎氣得踹上沈階小腿,下力之狠,頃刻讓少年疼白了臉。




那同窗忙道:“柳郎君且消消氣,有話好說,怎好動手?”




柳七郎冷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大駕在此,小爺懶得與你糾纏,沒的晦氣。只是那顆許你的東珠,就別想要了。”




他揮袖向主苑中的貴人席位上一比,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神色:“看見了嗎,那才叫南朝金粉盡萃一家,風流雅望冠蓋一時!你,下庶之人,也配用東珠做藥引子?做人,還是要記得自家身份的。”




沈階垂在青衫一側的手掌慢慢蜷起,墨睫壓低,“閣下不過是與邵五串通一氣,想要戲耍我,從一開始,又何曾想過給我東珠?”




柳七郎不想居然被他看破內情,登時惱羞成怒。




他欲要發作,又恐錯過貴人的機緣,失了去太子殿下面前混個面熟的機會。故爾陰沉地瞪了沈階兩眼,甩袖而去。




“你早便知道,他們不會拿出東珠做酬勞?”同窗等柳郎君走遠,不解地小聲問,“那你何苦來哉?”




沈階動了一下左腿,鑽心地疼,眉鋒輕皺,不呻一聲。“他想誆我,自己又能得什麼好。”




他的目光轉向曲橋,白衣女郎卻已經不在那裡了。




那廂簪纓說罷,再不停留,斂袖下橋。




走出兩步,她忽又想起一句話,側目對佘信道:“我不通書史,近日翻書,也識得兩句話,深以為然:‘彈冠之操,日新於砥礪;皓皓之白,豈蒙以塵埃。’一併帶給皇后。”




園林四下放曠,帶著迴音的話語飄向四方。柳幛外那布衫同窗聽了,輕噫一聲,“此言卻怎的有些耳熟……”




下一刻,他萬分驚訝地轉看沈階,“這不是你……”




青衣少年郎目光大炙。




簪纓也記不得是哪本書上的話,一時浮上心頭,想說便說了。




這話是說給佘信聽的,何嘗不是說給太子聽。




李景煥聞言神色一變——她是皓皓清流,卻將中宮比作塵埃濁流,這樣大逆的話,她便當著眾人面前,毫不忌諱說了出來。




她還是想與他劃清界限。




“為什麼?”李景煥呢喃著,目光落在那她的右臂上。




難道她真的對皇宮有什麼刻骨之恨,難道他真的對她做過那些……不可原諒之事?




不,他決計不會。




簪纓不理其餘,一徑至王夫人面前辭行。王夫人看著這小女娘平靜的神態,心裡卻仍被一波三折的變故衝擊得心緒起伏,餘光掠過面沉如水跟過來的太子殿下,她暗自嘆息一聲。




今日設宴,本是穩坐釣魚臺,想著觀察一番這位纓娘子的心性為人,探一探她是否真心與太子殿下退婚,又拿不拿得住事,值不值得王家支持交好。




結果這半日下來呵,她可算見識到何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




這小女娘是太敢說話、太能拿事了,眼下反而輪到王家來收拾殘局,畢竟纓娘子是在他家設的賞花宴上給皇后沒臉,即便不是王家的本意,總有些說不清楚。




如此看來,檀先生提前送來厚重謝禮,其中意思,便耐人尋味了。




果然商人都有八百六十個心眼子……




王夫人對簪纓笑道:“原本三娘她們還準備了曲水流觴的遊戲,想著同小娘子玩樂,眼下……怪敝府招待不周,小娘子請自便。”




簪纓疊手福身,又與今日新認識的姊姊們告辭。




謝既漾等回以禮數,神色卻有些尷尬——只因她們都看見簪纓走到哪裡,太子殿下就默不作聲地跟到哪裡,一雙幽深的鳳目簡直恨不得黏在她身上。




看來太子殿下並非眼有疾啊。




而是一言既出失悔,又想著駟馬往回追一追。




簪纓餘光瞟見了他,忽就想起很小的時候,自己也曾跟在李景煥身邊團團轉。宮娥怕影響太子溫書,便將她抱走,庾氏聽說後還笑話她“怎麼像只小狗兒”,讓簪纓偷偷難過了好久。




如今易地而處,才發覺確實煩人。




她嘲冷地輕動唇角,也不在意四周的人都明裡暗裡瞧著她,攜婢而去。偏有煩人不自知的,非要追上來問:“阿纓,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




簪纓忽然想念她的狼。




正此時,一個便服戍衛從苑外小跑過來,聲音板正:“大司馬來接女郎。”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聽到這句話的人為之一震。




眾人惕然抬眼,遙遙望見,一輛玄鐵包壁的軺車橫亙在樂遊苑外垂柳下,轅軾窄長,蓋懸銅鈴,顯為戰車改制,在一眾雲母彩帷香車中格外顯眼。




本以為在檀棣送禮、太子駕臨、傅娘子討要蠶宮後,已驚無可驚了,怎麼大司馬也來湊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