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君子偽善心

咸陽學宮的學者們以為, 他們吵出一個結論來之後,荀子才會把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的文書呈遞給秦王。




 荀子卻在自己心裡劃了一條時間線,到了那個時間, 無論有多少人反對,直接將文書當著滿朝卿大夫的面,以丞相的身份呈交給秦王,一錘定音。




 咸陽學宮的學者們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反應,看秦王柱的表情,他肯定是很愉快的。




 荀子沒有說秦王柱怎麼守孝, 話裡話外都是為了庶民。




 嬴小政和朱襄也在朝堂上。不過他們是在朝堂一旁的屏風後面坐著, 群臣看不到他們。




 朱襄嘆了口氣, 臉上都是看熱鬧的笑容。




 嬴小政嘴角微抽,想起了夢境中那個秦帝國的守孝之事。




 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 雖然希望能夠兼容幷包, 接受東方六國的學問,也讓東方六國的學者們接受他和秦帝國。




 但秦始皇無論怎麼忍讓, 對方連個眼神都不給他,更別說真心給他獻策了。




 那群東方學者張口閉口就是分封,秦始皇無論問什麼策, 他們都會將話題先拐到分封上, 秦始皇不想提這件事, 他們就反覆地說。




 朱襄若在嬴小政夢境中那個秦始皇的朝堂,一定會感到一種令他懷念的熟悉感。




 他在網上和人吵架的時候經常碰到這樣的復讀機。




 總之對方已經帶著立場和你談話, 無論談什麼都沒用,他有明確的立場和目的, 並不想真的和你好好說話。




 所以秦始皇的守孝政策, 仍舊是原本屬於法家的秦吏們規定, 所以出現了兩個極端。




 首先,秦民不能為自己的父母守孝,“令曰:吏父母死,已葬一月;子、同產,旬五日;泰父母及父母同產死,已葬,五日之官”;然後,秦民要為皇帝守非常苛刻的三年重孝。




 夢境中的秦始皇頒佈的這個律令與嬴小政本人的想法出現了分歧,嬴小政便將此事改頭換面,詢問舅父的意見。




 朱襄當時告訴他,這是秦朝“亢上抑下”,是商鞅虐民的政策的延續。




 “只是民也是人,兔子被壓狠了都會咬人,何況黎民?”當時朱襄的笑容十分無奈,“無論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否接受這一點,待黎民的怒火一點點累積,終於焚盡了他巍峨的江山時,他沒機會明白,他的後人也會明白。”




 嬴小政看著舅父的笑容,出現了不寒而慄的錯覺。




 聽到荀子的獻策後,嬴小政抬頭低聲問道:“舅父,國民只為君王守孝三十六日,不會輕視君王嗎?”




 朱襄微笑道:“他們會發自內心地感激君王。”




 嬴小政道:“我問的是,他們會不會輕視君王的權威。”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政兒,你要明白一點,活著且有權力的君王才有權威。”




 嬴小政咬了一下還沒掉的後槽牙,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朱襄道:“政兒,每個君王都希望自己的權威無論生死都永遠存在,但現實不可能。你看無論暴君明君,哪怕被奉上了神壇的三皇五帝,現在有誰真心懼怕他們?權威即恐懼,只要這個人死了,就不會再有人懼怕他了。”




 “後人會尊敬你的功績,會崇拜你,嚮往你,甚至神化你,但不會懼怕你。”朱襄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好像透過宮牆看向了遙遠的彼方。




 後世人對秦始皇就是這樣,敬仰他,崇拜他,嚮往他,甚至惡趣味地叫他“政哥哥”,好像秦始皇變成了舞臺上的小鮮肉愛豆一樣。




 不說那些閉著眼睛對秦始皇真實的暴|政視而不見的迷弟迷妹,就算是正視秦始皇是暴君的人,也不會因為秦始皇的暴虐事蹟而懼怕他。




 因為秦始皇是一個已經作古幾千年的死人,再暴虐,又能拿現在活著的人奈何?




 “政兒,畏懼會隨著你的死亡而煙消雲散,只有敬意會長存。”朱襄收回視線,“若你想後世人都永遠記著你,就做出更多讓他們永遠尊敬你的事。”




 嬴小政冷漠臉:“哦。”




 朱襄失笑:“不過政兒就算不特意做什麼,你也一定會讓後世人永遠尊敬你,這一點舅父很放心。”




 嬴小政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秦王柱給朱襄和嬴小政使眼色。




 你們倆怎麼還聊起來了?注意點!在上朝呢!




 秦王柱抓心撓肝,真想也湊過去和朱襄、嬴小政一起暢談今日之事。他心裡有很多話要分享。




 可惜,他還得熬到朝議結束。




 荀子拿出“國民為國君守孝以日代月”後,有人立刻反對,說這喪失了國君的威嚴。




 荀子不緊不慢地反駁:“我聽聞先主有一年重病,敬愛他的國民紛紛為先主祈福,多地官吏奉上萬民書和祥瑞。先主並不為國民自發的擔憂而高興,反而斥責了國民,並下詔以後還有這種事,要重懲。”




 荀子嘴角緩緩上翹:“老朽來秦國沒幾年,請問是否真有其事?”




 那人沒回答,看熱鬧的秦王柱立刻道:“確有此事!”我知道!我就在旁邊!被嚇得夠嗆!




 嬴小政身體往前探,豎起耳朵。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手在耳朵邊做喇叭狀。




 嬴小政會意,也立刻把手放在了耳朵邊做喇叭狀。




 秦王柱瞥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嘴角不由瘋狂上翹。




 荀子道:“國民為賢王祈福,這明明是最能展現出國君威嚴的事,先王為何不僅不高興,還要重罰呢?”




 他瞥了反駁他的卿大夫一眼,慢條斯理道:“老朽不明白,卿可否為老朽解惑?”




 那人臉色一沉,卻不敢回答。




 即便秦昭襄王已經崩逝,但秦王柱做足了孝子的態度,他怎麼敢在秦王柱面前說先王的壞話?




 蒙驁掃視了一眼眾人,拱手道:“當年先主重病時,不僅國內正值荒年,邊疆六國也虎視眈眈。此刻國民和官吏都應該全力耕種備戰。先主認為,任何會阻擋秦國強盛的事都不應該發生,哪怕這件事是為國君祈福。”




 蒙驁又掃視了眾人一眼,冷笑道:“先主留下遺詔,不可因為守孝而影響國政。荀丞相此舉,不僅讓國民為先主守重孝,以彰顯國君威嚴,又按照了先主遺詔吩咐,不擾民,不影響國政。眾卿還有何不滿?”




 秦王柱帶著金扳指的手重重敲了一下王座的扶手:“寡人也想聽聽,眾卿有何不滿?”




 朱襄放下手,滿臉遺憾。




 這一位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樣,不喜歡繞彎子。若是老秦王,一定會讓朝臣吵起來,然後抓住更多朝臣的把柄,以後慢慢收拾。




 秦王柱做事直奔結局,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徑直跑過去,不會節外生枝。




 比起老秦王,秦王柱這樣做,可以說對臣子十分寬容,臣子不用像在老秦王朝堂上時議政那樣,一不小心說錯話,招致可怕的後果。




 不過這樣的朝堂,對於他這個旁觀者而言,少了些熱鬧看。




 嬴小政也滿臉遺憾。




 哪怕朝中有人輕視這位剛當秦王的“老太子”,但在秦國,秦王的權利至高無上,秦王柱已經做出決定,底下人就不會再多嘴。




 荀子也以為還會有人和他吵架,他已經準備好滿腹諷刺人的經綸,結果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荀子心裡又是惋惜又是暢快。秦王這樣的君王,確實是最符合他統一天下理想的君王。




 沒有這份威嚴,如何整合七國人心?




 這件事確定之後,之後的論題就簡單了。




 臣民為了不耽誤國政只需要守孝三十六天,那麼君王自然也可以。




 不過秦王柱在定下以後新秦王只需要為老秦王守孝三十六天後,提出自己例外。




 他用的藉口,一是現在秦朝守孝制度在秦昭襄王崩逝後才改變,所以他不能用這個制度;二是他十分悲痛,必須給秦昭襄王守更久的孝。




 於是秦王柱按照秦國的老傳統,為秦昭襄王守孝一年。這一年不改元,但秦王柱仍舊自己處理國政,不因為守孝而不理政務。




 太子子楚立刻率領百官拍馬屁,秦王不僅減輕了國民為君王守孝的負擔,還自己堅持守更長時間的孝,秦王真是愛民孝順兩不誤的好國君!




 秦王柱捋著鬍鬚,聽著朝臣們的奉承,臉上露出的燦爛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襄恍惚間看到了老秦王還坐在王座上,帶著和煦的微笑,用冰冷的視線掃視著座下群臣。




 他揉了揉眼睛。




 國君守孝的大事爭吵了這麼久,落到朝堂上,連半刻鐘都沒有便結束了。




 之後朝議先是討論秦昭襄王下葬的後續事宜,比如諸侯派人來祭拜,然後討論耕種、備戰、政令推行等國政上需要繼續處理的事。




 近幾年氣候波動,大部分時間仍舊很溫暖,但偶爾會出現朱襄離開趙國時那樣的極端寒冷天氣。




 氣候波動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大旱和洪災,導致田地絕收民不聊生。




 這時秦國一般會出兵掠奪六國,以緩解本國饑荒壓力。但現在秦國開始做統一天下的準備,那麼就不能再製造更多的仇恨,不僅不能過多掠奪,還要幫助攻佔地重建秩序和生產。




 秦國戰略的轉型,是秦王柱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其實關於守孝的討論,也是這個轉型的前奏——如果是轉型前的秦國,根本不會有咸陽學宮的學者們吵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