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末星晚 作品

第八十一章 雀之葛籠(新年番外①)

    “快點,請你快點把內衣脫了,拿過來這裡,我要拿去洗。”太太用強烈的語氣命令他。

    “下次吧。”老爺爺把手肘靠在矮桌上,託著腮低聲答道。老爺爺說話的聲音總是非常低沉,而且每句話的後半段都悶在嘴裡,只聽得見“啊”、“那個”、“嗯”之類含糊的字句,就連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老婆婆”也無法每次都聽懂,更何況是其他人。反正他就跟離世隱居的人一樣,不管他說的話有沒有被理解都無所謂,也沒有固定的職業,雖然常讀書,但也不想把自己所得的知識著述下來,結婚十幾年仍沒有孩子。因為這種性格,使得日常生活的溝通都可以減免,話的後半段都像含在嘴裡一樣咕嚕咕嚕的。不知道該不該說這是種惰性,總之這種消極的性格,絕不只表現在言語上。

    “請你快點拿出來,你看,襦袢的領子都被你的汗弄得又油又髒的。”

    “下次。”老爺爺仍然用手撐頰,臉上不帶一絲微笑,直瞪瞪地望著老婆婆的臉。這次總算是說得比較清晰一點了,“今天很冷。”

    “都已經是冬天了,不只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也都會很冷。”老婆婆像是在罵小孩子一樣的語氣叱著,“你知不知道,像你這種整天待在家裡,坐在暖爐旁的人,跟走到水井旁洗衣服的人比起來,誰會覺得比較冷?”

    “不知道。”老爺爺露出微妙的笑容回答道,“因為你習慣走到水井旁了。”

    “不要跟我開玩笑。”老婆婆深深地皺起眉頭斥道,“我可不是為了洗衣服才活在這個世上的。”

    “這樣啊。”老爺爺說著,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樣子。

    “快點脫下來給我,換穿的乾淨內衣全都放在那邊的抽屜。”

    “會感冒。”

    “是,我遵命。”老婆婆非常氣憤地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這裡是東北的郊外,愛宕山的山麓,廣瀨川的急流流經的一片遼闊竹林。仙台地方自古以來就有很多雀鳥,被稱之為仙台笹的紋章,就是畫有兩隻雀鳥的紋飾,另外,戲劇的先代萩裡,雀鳥的角色都是由每年年俸有千兩以上的大牌演員所飾演的,我想各位都知道吧。去年我到仙台旅行時,當地的友人告訴我一首古老的童謠:

    竹籠目竹籠目

    竹籠裡的小麻雀

    何時何時出來咧

    不只在仙台,這首歌謠後來變成日本各地的孩子們玩遊戲時所唱的歌。“竹籠裡的小麻雀”在這句裡頭,籠中的小鳥寫明是麻雀,另外還有“出來咧”這樣的東北方言毫不做作地穿插其中,明確地顯示這是一首出自仙台的民謠。

    在老爺爺草屋四周的廣大竹林裡,也住著許多的麻雀,不分晝夜地嘈雜著,叫聲之大,簡直就快把耳朵給弄聾了。這一年的秋末,在某個雪霰輕落在竹林中,發出清脆聲響的早晨,老爺爺發現庭院裡有一隻跛腳的小麻雀,不自然地蹦跳著,老爺爺默默地將它拾起,帶到房裡的暖爐旁餵食。後來,即便小麻雀的腳傷已經恢復,它仍然待在老爺爺的房間裡玩,偶爾從房間倏地飛降到庭院的地上,再飛回緣廊,啄食老爺爺給它的飼料,然後滴下糞便。

    老婆婆見狀,馬上說:“那樣很髒。”老爺爺便默默起身,取出懷紙把滴落在緣廊的鳥糞擦拭乾淨。待在老爺爺家的日子久了,小麻雀也漸漸分得出來誰待它好,誰待它不好。家裡只有老婆婆一個人在的時候,小麻雀就在庭院裡或屋簷下避難,等到老爺爺出現之後,便馬上飛到老爺爺的頭上停下,或在老爺爺的桌上跳來跳去,一下跑去偷喝硯臺裡的水,一下躲在掛毛筆的筆架中,不斷妨礙老爺爺讀書,雖然如此,老爺爺都假裝沒看見。他不像世上的愛禽家,會替自己的愛禽取一個奇怪的名字,然後對它說:“瑠美啊,你也很寂寞吧。”不管小麻雀在哪裡,或做了什麼事,老爺爺都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只是偶爾從廚房抓一把飼料撒在緣廊。

    在老婆婆催討髒衣服不成退場之後,小麻雀就從屋簷啪嗒啪嗒地飛進來,停在老爺爺用手托腮的矮桌對角。

    自此,發生在小麻雀身上的悲劇便慢慢揭開序幕。

    老爺爺的表情絲毫未變,靜靜地看著小麻雀,過了一會兒,老爺爺才終於說了句“這樣啊”,然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書本攤開在桌上。他只翻了翻書本的一兩頁,便又恢復成托腮的姿勢,迷茫地望著前方,“說什麼不是為了洗衣服而生的,看來她心裡還是有想要成為小女人的一面嘛。”老爺爺低聲說道,幽幽地苦笑著。

    這時桌上的小麻雀突然說起人話。

    “那您呢?您是為什麼而生的?”

    老爺爺並沒有特別感到驚訝,“我啊,我生來就是為了說實話的。”

    “但是,您什麼話也不說啊?”

    “這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在說謊,所以我不喜歡和他們說話。大家都只會說謊話。更可怕的是,他們自己都沒有察覺自己在說謊。”

    “那是懶人的藉口。說不定,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想要用這種懶惰的態度來對待別人。不過,您什麼努力都沒做啊。有一句諺語:‘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您也沒有說別人的資格吧。”

    “說的也是,”老爺爺還是面無表情,“不過,要是有其他像我這樣的男人也不錯啊。你看我,雖然像是什麼事都沒做的樣子,但其實有些事是除了我以外沒人能夠做到的。雖然不知道有生之年會不會有發揮我真正價值的時機到來,可是,一旦時機來臨,我便會大大地活躍。在時機到來之前,我就……沉默地……讀書。”

    “是這樣嗎,”小麻雀歪著頭說,“越是軟弱的陰弁慶,這種逞強的氣焰就越是高漲呢。您現在的生活可以說是半殘的隱居吧,像您這樣年老體衰的長者,還把過去未實現的夢想看成希望,只是在自我安慰罷了,真可憐。別說是逞強的氣焰,根本只是執迷的痴愚。您根本沒做過任何好事吧。”

    “你講的也對,”老爺爺沉靜了下來,“不過,我現在可是正在進行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是什麼呢,就是無慾。這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很困難。像我家那個老太婆,已經跟我這種人在一起十幾年了,原本以為她多少已經捨棄了一般世俗的慾望,但其實完全不是這樣,就像今天她說的話,多少還是有渴望美豔的俗念。實在是太好笑了,好笑到連我獨處的時候都會笑出來。”

    此時,老婆婆突然一聲不響地探出頭來,“美色什麼的我可沒想哦。咦?你在跟誰說話?好像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客人在哪裡?”

    “客人嘛……”老爺爺又如往常一般,語句的後半段混濁不清。

    “你剛才的確在跟人說話,而且是說我的壞話。算了,反正你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口齒不清,還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那個女孩的聲音,簡直就像有人故意變聲似的,那麼年輕、活潑、開朗。你自己才是還有色慾俗念的人呢,根本就放不下。”

    “是嗎。”老爺爺仍然含糊地回答,“但是這裡的確只有我一個人。”

    “別跟我開玩笑了。”老婆婆似乎真的動怒了,一屁股坐在緣廊上,“你到底把我當做什麼?我可是咬牙忍耐才走到今天的,但你從頭到尾都把我當傻瓜。沒錯,我沒家教又沒念過書,無法成為你說話的對象,但你也太過分了。我是因為年輕時就在府上工作,後來負責照顧你,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的,你的父母那時也說,這人算是十分勤奮,就讓她跟兒子在一起吧——”

    “滿口謊言。”

    “我哪有說謊?我說了什麼謊?本來不就是這樣子嗎?那個時候,最瞭解你的人就是我了,沒有我不行,所以才變成要我照顧你一生的,不是嗎?我哪一句說謊?如何說謊的?我願聞其詳。”老婆婆臉色驟變,一直逼問著。

    “大家都說謊。那時候,我只是覺得你沒有誘惑我的意思,只是這樣而已。”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完全不懂。別把我當笨蛋,我是為了你,才跟你在一起的,誘惑什麼的完全沒有,你說的話也太低級了。你不知道吧,我光是跟你這樣的人朝夕相處,就覺得寂寞得無以復加,你也從沒對我說過一句溫柔的話。看看其他夫婦,無論多麼貧困,晚餐時兩人還是愉快地聊著身邊發生的事,然後相視而笑。我絕對不是一個貪心的女人,為了你,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忍耐,只是,如果你偶爾能對我說一句溫柔的話,我就很滿足了。”

    “這點小事也要說,真是無聊。原本以為你大概已經放棄了,結果還是這些老掉牙的牢騷。企圖想要扭轉局面對吧,這樣可不行啊,你說的事會誤導大家的。你三不五時會出現這種情緒本位的膚淺想法。讓我變得如此沉默的人,就是你。晚飯時聊的那些話題,都是對附近鄰居品頭論足,也就是說別人的壞話,這種時候你所謂的情緒本位,就意味著我得聽你說別人的壞話。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聽過你讚美過某人。我畢竟是個心性軟弱的人,一定會受你的影響,開始批評別人。對我而言,這就是最恐怖的地方,所以我索性決定對誰都不要開口。你們這些人,就只著眼在別人的壞處,完全沒有察覺到自身的恐怖。所以,我害怕人。”

    “我明白了。我已經受夠你了,反正你也討厭我這個老太婆吧,我都知道。剛才的那位客人在哪?躲在哪裡了?確實是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你能跟年輕女孩聊得那麼開心,會討厭跟我這個老太婆說話也是理所當然。什麼嘛,口口聲聲說無慾無求什麼的一副覺悟了的臉,遇到年輕女孩還不是馬上就興奮起來,說了一大堆話,連聲音都變了。”

    “你說是這樣就這樣吧。”

    “什麼就這樣?那位客人在哪裡?我不跟客人打個招呼的話,就對客人太失禮了。畢竟在別人看來,我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讓我跟客人打個招呼吧,可別把我看扁了。”

    “就是它。”老爺爺抬了抬下巴,指著站在桌上玩耍的小麻雀。

    “咦?別開玩笑了,麻雀怎麼可能會說話。”

    “會啊,而且說得還挺一針見血的呢。”

    “你總是這麼惡劣地耍我。那麼,就隨你便吧。”老婆婆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起桌上的小麻雀,“為了不讓他一直說些一針見血的話,我就把他的舌頭拔掉。平時你太寵這隻麻雀了,我雖然很厭倦,但也無可奈何,正好,讓那個年輕女孩逃掉了,作為替代品,我就把這隻麻雀的舌頭拔掉。哈哈哈,真是太痛快了。”說著,就撬開手掌中麻雀的嘴,緊緊抓住那像油菜花一樣的小舌頭,嘰的一聲拔掉了。

    小麻雀痛苦地拍翅往高空飛去。

    老爺爺無言地望著小麻雀飛去的方向。

    隔天,老爺爺開始在竹林裡搜尋小麻雀的蹤跡。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對老爺爺而言,用如此不顧一切的熱情做出行動,在他人生中還是頭一遭。在老爺爺心中一直沉睡著的某物,此時終於冒出頭來,但要說某物究竟是何物,筆者(太宰)也不能明白。當他在自己家時,卻感覺是在別人家一樣,總是無法放鬆的人,突然之間,遇見了擁有能讓自己安心的力量的人,並開始追求,這大概可以稱之為戀愛吧。但是比起心意、戀愛這些詞語所表現出的單純心理狀態,老爺爺的心情恐怕更可以說是因為孤獨寂寞。老爺爺十分熱切地尋找小麻雀,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積極執著。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老爺爺並不是刻意一邊唱著這首歌一邊尋找小麻雀的,只是當竹林裡的風在耳邊囁嚅著,他心中就自然而然湧現這些語句,一直重複著,簡直跟佛經一樣,當他一步一步踩在竹林雪地上,這些句子也同時跟著湧出,和耳邊風的鳴聲合奏。

    某天夜裡,仙台地方難得下起了大雪,翌日,天氣晴朗,周遭變成一片耀眼的銀白色。老爺爺這天仍然一大早就穿起草編的雪鞋,和之前一樣,漫無目的在竹林裡走著。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舌頭被切的小麻雀

    你在哪兒呢

    突然間,凝結在竹葉上的一大團積雪,砰的一聲掉了下來,正好砸在老爺爺頭上,老爺爺倒在雪地上,昏了過去。彷彿身在夢境之中,他聽見許多細碎的耳語在身邊響起。

    “真可憐,應該是死了吧。”

    “他才沒死呢,只是失去意識而已。”

    “但是,他要是這樣一直倒在地上的話,還是會被凍死的。”

    “說的也是。不趕快做些什麼的話可不行啊,真傷腦筋。如果她早點走到這裡來的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她到底怎麼了?”

    “你說阿照嗎?”

    “是啊,不知道是被誰惡作劇傷到了嘴巴,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看過她到這附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