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末星晚 作品

第八十一章 雀之葛籠(新年番外①)

    ()        大晦日的傍晚,天色漸暗。

    萬家的燈火次第熄滅,街市上也鮮有車行了。

    原本繁華、喧鬧的東京都,在逢魔時後便岑寂下來。

    “準備好了嗎?卡夫卡,還有加奈。”

    平靜、溫和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著。

    “嗯……”

    聽到了聲音的我回過了身來,同時,也以燃起的火柴點亮了手中所持的燭臺。

    “我已經準備好了……爸爸。”

    昏黃而又明亮的燭火照亮了玄關,同時也映照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

    而後,我將手中的燭臺遞給了小加奈。

    “謝謝哥哥~”

    妹妹一邊微笑著這般對我說著,一邊滿懷恭敬地將其從我的手中接了過來。

    “兩個人的願望,都已經寫好了嗎?”

    母親的左手,溫柔地搭在我的右肩,而另一隻手則牽著小加奈。

    “我寫好啦\(^o^)/~”

    妹妹高舉起雙手,元氣滿滿地回答。

    “那麼,卡夫卡你呢?”

    母親轉過身來,帶著些許祝願……也帶著些許期許地看著我道。

    母親的目光……真是溫暖呢。

    感受著心間逐漸蔓延開來的暖意……

    “我寫好了。”

    不由得一邊作答,一邊報之以微笑。

    能夠這般坦率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若是在過去的我看來,興許會有些不可思議。

    溫柔、溫暖……

    此刻瀰漫在我心間的這份難以言喻的心情……

    毫無疑問……是家族愛。

    “我們走吧。”

    正當我思緒遊離之際,父親背上了奇妙的匣,向我伸來了纖瘦的手臂。

    而我只是失神了一霎,便輕輕地將其握住了。

    那實在是……過於纖細的手臂。

    宛如輕易便會被損毀、捏碎般,以至於我根本不敢用力握緊。

    身為京都大學大學院文學研究科的教授的父親,自我有記憶起,便一直都是這樣一副弱不禁風的儒雅學者形象。

    辜負了父親讓我繼承其衣缽的期許、堅持己見要學習美術的我……也真是不孝呢。

    雖然是這樣想著……

    但我的臉上卻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開懷的笑。

    這樣好嗎……?

    也許……真的很好。

    就這樣,我們離開家門——離開封閉的窩,離開關閉的門戶,離開怕人分享幸福的佔有,沒入街市,沒入秉燭夜遊的人潮之中。

    一路上,我一面牽著父親的手,一面注視著其削瘦的肩膀上所揹負著的、奇妙的匣子。

    我想……這個巨大的匣子,也許就像《舌切雀》的故事裡、雀之裡的少女阿照所希望贈與老爺爺的、不可思議的葛籠。

    其中所存放的……是金幣,還是群魔?

    宛如潘多拉的魔盒,也若龍宮城的乙姬所贈與的不可思議的貝一般……

    在將其打開之前,皆是混沌而非既定之物。

    不過……父親的匣子裡裝有的是為何物,其實我大致還是已經知曉了的。

    因為,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匣子。

    每到一年之末的除夜的時候,父親便會從倉庫中將其取出。

    其中存放著我們在前一日晚親手製作的河燈。

    在除夜的傍晚秉燭夜遊,於手製的河燈之中寫下自己對於新一年的祈願,同時也將前一年的所有失落、痛苦、煩惱、憂愁……通通置入其中,令其沿著河川漂流,直至傳達至神明的所在之處。

    這便是從明治時代開始一直流傳至今的敬神習俗。

    因此……

    此時此刻,我們所踏上的……也相當於是覲見神明的行路。

    就這樣,我們一直徒步行走著……

    直至隨著人潮一同抵達下京最近的鴨川河畔才告終。

    在這走來的一路上,我沿途所見的人們,皆是虔誠而靜謐的。

    可是,一旦在抵達了終點以後,這延綿的“潮水”便開始了“沸騰”。

    歡樂……

    歡樂……

    歡樂……

    歡樂的淚水……

    無與倫比的歡樂,在此間瀰漫開來——

    宛如覲見神明般……

    至高無上的狂喜。

    紛繁交織的情緒……

    盤根錯節的話語……

    “神”將帶走無限的憎、無限的悲哀和罹難。

    “神”將帶來無限的愛、無限的喜悅和平安。

    那視線……

    那個如今仍在注視著此處的存在……

    祂……

    如此應允著——

    在地上將平安歸與祂所喜悅的人。

    而後……

    祈福開始了。

    人們紛紛點亮了自己手製的河燈,在歡聲笑語、語笑喧闐中,心懷著無限美好的祈願,將其緩緩地置入了鴨川。

    “綺麗ですね……”

    望著滿河的流燈,加奈牽起了我的手,如是說道。

    “綺麗ですね……”

    而我同樣如是說道。

    隨後,我倆相視而笑。

    “不過……哥哥,你在河燈上寫下的願望是什麼呢?”

    聞言,我的思緒有了一霎的迷恍。

    不久,目光滿是愛憐地笑道:

    “‘加奈……只要你幸福就好。’”

    ……

    我所作的這本《御伽草紙》,原本是想慰勞那些為了日本國難敢死奮鬥的人們,希望做出一個能在寸暇之餘令人耳目清新的玩具。這一陣子我時常發燒,但仍拖著病體奉公出勤,一邊處理自家受災後的事宜,一邊趁著繁忙之餘,一點一滴把這些故事寫出來。《肉瘤公公》、《浦島先生》、《喀嗤喀嗤山》,接著是《桃太郎》與《舌切雀》,我原本打算如此編排這本《御伽草紙》,但是《桃太郎》這個故事,已被當做日本男兒的象徵,內容也被簡化了,比起故事形式,詩歌更能表現其中趣味。當然,一開始我也想重新塑造《桃太郎》,用我自己的形式表現,原本我打算賦予鬼島上的鬼一種打從骨子裡就充滿憎恨的性格,要把他們描寫成不打一仗不會甘心的那種極惡妖怪,由此引起大部分讀者對桃太郎征討鬼島的共鳴,進而讓閱讀到那場戰役的讀者都手心冒汗,在千鈞一髮之際也彷彿身同其境(一個作者會談論自己未完成的作品計劃,大抵都是因為無法順利書寫,只能吹噓順便發些牢騷)。總之,反正都在興頭上了,請先耐心聽我說吧。在希臘神話裡,最醜惡邪佞的魔物,應該就是擁有蛇頭的梅杜莎了。眉間總是因為狐疑而刻進深深的皺紋,小小的灰色眼睛裡燃著露骨的殺意,發出威嚇的怒吼時,蒼白的雙頰也跟著震動,黑色的薄唇不間斷地吐出嫌惡及侮蔑的話語,以及整頭長滿赤腹毒蛇的長髮,面對敵人時,這些毒蛇便會一起發出噁心的咻咻聲,並像鐮刀一樣立起。只要看她一眼,馬上就會有莫名的恐懼,接著,心臟凍結,全身僵硬,變得像冰冷的石頭一樣。或許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不舒服更恰當,她並不是加害於人的身體,而是人的心。像這樣的魔物,應該是最為人憎恨的,所以不把她打倒是不行的。與她相比,日本的妖怪就單純得多,而且也有可愛之處。像古寺的大入道或是傘下有一隻腳的怪物,大概都是為了那些喝了酒的豪傑,所以才跳著天真的舞步,出現在豪傑眼前,以聊慰豪傑空虛的夜晚。另外,繪本里所畫的鬼島眾鬼,只是體型龐大而已,被猴子搔到鼻子,馬上就哈啾一聲打了一個噴嚏,接著就投降了,沒有任何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甚至會讓人覺得他們十分善良,卻反而要大費周章去退治那些鬼,這樣的故事實在無法引起人們的興趣,除非有比梅杜莎的頭還要更厲害、更令人感到不愉快的角色登場,否則就無法令讀者拳頭緊握,手心冒汗。但如果把作為征服者的桃太郎寫得太厲害,反而會讓讀者同情起鬼島的鬼,那這個故事最精華的橋段,千鈞一髮時的醍醐味,就顯現不出來了。像齊格弗裡德這樣擁有不死身的勇者也是有弱點的,那就是他的肩膀。即使是弁慶也是會哭的。總之,太過完美的強者,是不適合出現在故事裡的。可能是因為作者自身經歷的緣故,對於弱者相當瞭解,但對於強者的心理就無法明白了。況且,我從來沒遇過哪個完全沒輸過的完美強者,連類似的傳聞也沒聽說過。我是一個如果自己沒有實際經歷過,就寫不出一行、甚至一個字的作者,光憑空想,只能寫出空洞無趣的故事。所以,當我要寫《桃太郎》的故事時,絕不可能讓這種實際生活裡從未見過的不敗豪傑登場。我寫的桃太郎,小時候一定是個愛哭鬼,體弱多病,膽小怕生,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儘管如此,但他打破了所有人的想象,踏進永遠充滿絕望、戰慄、怨嗟的地獄,看見那些兇殘暴戾的妖魔鬼怪後,覺得自己雖然力弱,但也不能坐視,於是毅然前行,腰間帶著糰子,往那些妖鬼的巢窟出發,我一定會寫成這樣的。至於後來加入的狗、猴子和雉雞,也一定不會是模範的得力助手,各自都有令其他人感到困擾的怪癖,途中還會吵架,可能會寫成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這樣的角色。但是,就在《喀嗤喀嗤山》之後,終於可以開始著手寫“我的《桃太郎》”時,突然感到烏雲罩頂,覺得《桃太郎》無法只用一則故事這麼單純的形式來交代。因為這已經不只是故事了,這是所有日本人從古早以前就不斷謳歌傳頌而來的日本史詩,不管故事的脈絡多矛盾都沒有關係,這首史詩明快廣闊的氣度,直到現在還在日本回響著。而且,桃太郎是個拿著“日本一”旗幟的男子,不要說日本第一,就連日本第二、日本第三都沒有實際經驗過的作者,怎麼可能描寫得出日本第一的偉大男子呢?當“日本一”的旗幟在我腦中浮現時,我便很乾脆地放棄了“我的《桃太郎》物語”的寫作計劃。

    於是,我馬上就開始寫接下來這個《舌切雀》的故事,並且打算著寫完《舌切雀》就把《御伽草紙》作結。這個《舌切雀》的故事,和前面的《肉瘤公公》、《浦島先生》、《喀嗤喀嗤山》一樣,都沒有號稱“日本第一”的人物登場,所以我的責任就很輕了,可以自由地寫,畢竟只要一提到日本第一,如果連這種小事都寫成是這個尊國裡的第一名,即使是用童話故事的名目,隨便亂寫也是不被允許的。要是外國人看了之後說“什麼嘛,這就是日本第一嗎”,被這樣瞧不起的話那可怎麼辦,所以,在此我就先壓住這個念頭。不論是《肉瘤公公》故事裡的兩位老人還是《浦島先生》,以及《喀嗤喀嗤山》裡的狸貓,這些絕對都不是日本第一的角色。只有桃太郎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就不寫《桃太郎》。所以,如果這本《御伽草紙》在你眼裡有出現任何日本第一的角色,可能是你眼睛有問題,所以看錯了。這樣懂了嗎?在我的《御伽草紙》裡出現的角色,沒有日本第一、第二或第三,沒有所謂“代表性的人物”,那是因為名叫太宰的作家自身愚蠢的經驗及匱乏的想象,只能創造出這些極其平庸的人物。如果以孔窺全,憑這些人物推測全日本人的輕重,那根本就是刻舟求劍,鑽牛角尖而已。我非常尊重日本,雖然這不是件可以掛在嘴上說的事,但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避開描寫日本第一的桃太郎,因為其他人物並不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可以暢所欲言。我想一定會有讀者對我這樣奇怪的堅持表示贊同吧。

    說到《舌切雀》的主角,別說是日本第一強了,相反地,他可以說是日本第一沒用的男人。首先,他身體孱弱。身體孱弱的男人在這世間的價值比不良於行的馬還低。他總是無力地咳嗽,氣色也很差,早上起床之後拿撣子拂去紙門上的灰塵,再拿起掃帚開始打掃房間,掃完地之後就已經用盡全部的氣力,接下來一整天就是在矮桌旁時睡時醒,吃完午飯後就自己蓋上棉被開始睡覺,這個男人十幾年來都持續著這樣沒用的生活。雖然還不到四十歲,但是署名時已經自稱為翁,還命令家裡的人都要叫他爺爺。他或許算得上是個出世的隱士,但這樣的隱士多少還是要有點積蓄,才能舍世而居;如果身無分文,即使想舍世,還是會被世間追趕,而無法真正遠離世間。這位“老爺爺”也一樣,雖然現在住在寒酸的草屋裡,其實原本是有錢人家的三男,卻因為背離父母的期待,沒有正當的工作,又時常生病,懶散地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後來父母和親戚們也放棄了他,不再稱他是吃軟飯的弱雞,每個月固定給他一點可以維持基本生活的小錢,正因為這樣,他才有辦法過著舍世而居的生活。他的居所雖說是間草菴,但仍看得出他是有相當身份地位的人,不過,雖然有身份,卻很沒用。雖說他真的身體不好,但也不是終日臥床的病人,應該做點像樣的工作,但這位老爺爺卻一事無成,每天只知道讀書。他讀過很多書,但似乎讀完就忘光了,從來沒有把自己讀書的心得和別人分享過,每天就只是無所事事地閒晃。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被評斷為存在價值等於零的人了,但還不止如此,這位老爺爺連一個孩子也沒有。結婚已經十幾年了,還沒有子嗣,可以說這位老爺爺完全沒有盡到一點生在人世的義務。什麼樣的女人願意陪在如此毫無企圖心的一家之主身邊十幾年,多少讓人有點好奇,但只要是越過他們家草屋的籬笆,往裡頭窺見過的人,都會發出“什麼嘛”這種失望的啐嘆。老實說,他太太毫不出眾,不論誰看到她全身黝黑,眼珠突出,粗大的手掌又皺又無力地垂在腰前,彎腰駝背在庭院裡忙碌奔走的樣子,都會覺得她比“老爺爺”還要老。但其實她才三十三歲,正邁入所謂的大厄年,原本是在“老爺爺”老家工作的女傭,負責照顧體弱多病的老爺爺,但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照顧起老爺爺的人生了。她是個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