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向北

    小言公子披著一件睡衣,滿臉凝重地看著府內囂張無比四處搜索的軍士,眼瞳裡的怒火愈來愈濃,然而他的表情卻依然保持著平靜,當年慶國最成功的奸細,心志之堅強,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擬。

    他沒有向園後父親的居所趕去,他只是站在臥房的門內,冷漠地看著這一幕幕的發生。身後的床上,他的妻子沈大小姐緩緩坐起身來,顫著聲音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兒?”

    “難道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言冰雲頭也未回,聲音被擠壓成一道寒線。

    坐在床上的沈婉兒面色劇變,半晌後才顫著聲音應道:“你說什麼?”

    “只有我和父親知道,而最先前是你提醒的我。”言冰雲的唇角泛起一絲極為苦澀的笑容,“當年確實是我負了你,可是已經這麼多年了,我以為你早就已經忘記了,而且咱倆畢竟是夫妻,沒想到,你不讓我老言家家破人亡,竟還是心有不甘。”

    沈婉兒的身體顫抖了起來,知道相公已經看穿了自己的所做所為,朝著言冰雲的背影悽聲說道:“我哪裡有這個想法,只是他終究是欽犯,若被朝廷知道了,咱家怎麼逃得開干係?再說他本就是個厲害人,若說是他自己躲進來的,府裡沒發現,朝廷也能相信。”

    “是啊,咱家有首舉之功,卻也有庇護之罪。”言冰雲的笑容顯得是那樣的陰冷和苦澀,“我卻還是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是北齊人,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忠於我大慶朝廷了?”

    言府的院子裡傳來一片嘈雜之聲,而這間主人的臥房卻是如此的安靜,言冰雲身後的沈婉兒低下頭去沉默許久,終究勇敢地抬起頭來,雙眼裡滿是揮之不去的怨毒之色:“為什麼?你說什麼?不要忘了,我總是你的妻子。是啊,那件事情和你沒什麼關係,但你敢說那件事情和他範閒沒有關係!”

    沈大小姐的聲音並不如何響亮,卻顯得格外悲痛和怨恨,她看著言冰雲的背影痛哭說道:“我父親被北齊皇帝使上杉虎殺死,緊接著全家被抄,家破人亡……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家破人亡!我一家上下兩百餘口人全死了!我那只有三歲的弟弟也死了!這是誰做的?”

    “這是北齊皇帝做的,但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這都是範閒和那個叫海棠的女人出的主意!”沈大小姐的眼睛全是仇恨的光芒,“可是我能怎麼做?範閒是你的上司,是你的朋友,是你從來不說,但實際上最佩服的人……難道我還能指望你替我那一家大小兩百餘人報仇?”

    “他既然敢逃到我的身邊,並且讓我發現,我便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沈大小姐說完了這番話,知道無論事情怎麼發展,也不可能再挽回面前這個男人的心,渾身癱軟坐在了床上,自己也不禁有些駭異,為什麼自己一個本來什麼都不懂的女人,卻在仇恨的驅使下,做出瞭如此大膽的一件事情。

    言冰雲的身體微微一僵,卻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在心底嘆了一口氣,有些惘然的感覺。

    後園裡的假山已經被軍士們生生掘開了,然而他們看著裡面滿布著灰塵的密室,看著似乎從來沒有人呆過的空間,不禁呆在了原地。被聲音驚動出房的言若海,像是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一樣,皺著眉頭看著這些負責撲殺欽犯的軍士以及內廷高手們,寒聲說道:“這是怎麼回事!”

    ……

    ……

    “我在府裡躲著,可從來沒有擔心過會出什麼事。”馬車上範閒舒服地靠在軟墊之上,雖然體內的經脈依然是一團糟,雖然此時的他比一個廢人還要不如,但是這並不能影響到他良好的情緒,至少已經出了京都,眼看著京都四野更加生動的風景,他無來由地感到了開心。

    離開言府的時候,他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是沈大小姐始終沒有忘記慶曆五年北齊上京城內沈府的滅門慘案,但他信任言老先生的能力。言氏父子都是在監察院裡熬成精的角色,怎麼可能連自己家宅裡的異動都沒有察覺。

    依然是言府這種強悍的能力,終於覷著一個機會,將範閒送出了京都。此時的馬車正行走在山野間晨光黯淡的道路上,駕車的人是監察院裡的一名官員,卻不是範閒熟悉的舊屬,也不是啟年小組的老人,言府既然放心讓這位官員來主持此事,想必對於他的忠誠有足夠的信心。

    “那是院長大人洪福齊天。”駕車的監察院官員笑著說了一句話,“不然院長大人也不可能找著這麼一個機會把您送出京都。”

    兩個院長大人,前一個自然是範閒,後一個自然是言冰雲。這名官員沉默片刻後,忽然開口說道:“院長大人要我最後問您一句話,你答應他不去北齊,不背叛朝廷,能不能真的做到。”

    “這死冰坨子……”範閒沒好氣地笑罵道:“說了自然就是要做的,我又不是老跛子那種百無禁忌的傢伙。”

    “你回京之後,幫我把這封信交給言冰雲,讓他想辦法送到皇帝陛下的案前。”範閒沉思片刻後交代道,將一封薄薄的信遞了過去。

    信裡提的內容很簡單,就是自己已經離開京都了,會履行那夜與皇帝陛下之間的協議內容,也請陛下遵守天子一言駟馬難追的承諾,並且祝陛下身體安康,多多保重。

    之所以多此一舉,主要的目的還是因為依然被封鎖在京都之中的那幾位友人。範閒清楚,皇帝陛下的主要目標是自己,如果自己能夠活著逃離京都,那麼再耗國力,再惹議論,將十三郎他們留在京都,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馬車在京都野外轉了幾個手,繞了好幾圈,藉著山勢裡的密徑以及監察院備著的幾個轉換點,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才行到鄰近的一處大州州城之外。

    馬車自然是不會進州城的,而是選擇在這裡進行交接,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範閒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道:“你來了,我就放心多了。”

    從北齊上京趕回南慶,一直在京都外準備接應的王啟年化裝成一個老頭兒,滿臉的皺紋,上車察看了一下範閒的傷勢,不由感到心情沉重,沒有什麼心情說笑,搖了搖頭。

    “我得扮成什麼?”

    王啟年從懷裡取出脂粉和花布衣裳,勉強笑著說道:“扮成老杆子我的兒媳婦兒……”

    範閒一聲苦笑,也沒有做出矯情的姿態,直接接了過來,說道:“你扮成老杆子倒是比我方便的多。”

    在他換衣服的時節,王啟年忍不住壓低聲音問道:“大人,難道從一開始的時候,您就已經計劃好了自己能夠離開京都?”

    “我又不是神仙,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

    範閒微澀一笑,接著應道:“如果在宮裡我能夠勝了,自然不用再出京,可既然敗了,那我一定要保證自己活下來,好在我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優良。”

    “聽說那兒可不是人去的地方,而且也沒有幾個人能去,但凡敢去的人……都死了。”

    “誰說都死了?苦荷活著,肖恩也活著,我那叔,我那媽不都活的好好的?”範閒的眼睛微微眯著,似乎是在追尋著當年那些人物的背影,輕聲說道:“僅僅活下來是不夠的,今次在京都這樣還敗了,那除了去神廟找找我那位叔,我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這是早就想好了的事情,你不用攔我。”

    王啟年的面色有些難看,碎碎念道:“倒不是想攔您……這世上有誰敢攔您來著?敢攔著的人,除了陛下之外,只怕其餘的全都死了,只是神廟……可不是皇宮,那可是仙人們居住的地方,只怕我帶著您折騰幾十年都找不著地兒。”

    “我們的目標就是,不折騰。”範閒咳了兩聲,強行用心念控制住體內經脈的灼痛感,勉強笑道:“你也不要太害怕。”

    這本身就是範閒想好了的事情,對於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他擁有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更多的認知,甚至隱隱約約間,他能捕捉到神廟的真實背景,當然,這一切都只是猜測。

    陛下如此強大,甚至在那槍聲之後,依然活了下來,醒了過來。範閒清楚,經此一役,陛下再也不會親身出宮,以身犯險。如今擺在範閒和皇帝之間的局面,便是他們父子二人動手之前那一長番談話為基礎的互相挾制。這終究是兩個人之間的戰爭,不論是慶帝還是範閒,都不希望戰火綿延至天下,如此,範閒此役慘敗,便必須找到一個足以戰勝陛下的力量。

    天下已經找不到了,只有往天上去找,範閒的心情略感沉重,他知道神廟在世人的心中是怎樣崇高的存在,可是他很擔心五竹的安危,為了自己經脈的傷勢,為了很多很多目的,他都不得不往神廟艱險一行。

    “怎麼走?”王啟年輕拉馬韁,問出了一個很實在的話,世人皆敬神廟,但誰也不知道神廟在哪裡。

    “向北,一直向北,一路向北。”範閒說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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