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作品

第七卷朝天子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人心向北

    他走到了密室的窗邊,透著玻璃窗看著暮光下的皇城一角,微微眯眼,覺得那些反射過來的紅紅光芒有些刺眼。微怔了怔後,他從書桌裡的某個角落裡翻出來了一塊黑布,重新將這塊黑布扯開,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蒙在了玻璃窗上,擋住了皇宮的景象,似乎這樣他才能夠安心一些。

    宮裡的皇帝陛下當日被刺客重傷,卻僥倖沒有歸天,只不過時而昏迷,時而甦醒,也不知道今日的狀況如何,但就是這位強悍的皇帝陛下偶爾醒過來時,冷靜甚至有些冷漠地頒下了一道道追擊的命令,務求要將範閒留在慶國的疆域之中,相反,對於那些北齊和東夷城來的刺客,那幾位僥倖活下來的刺客,朝廷卻根本不怎麼在意。

    言冰雲掀開黑布一角,眯著眼睛看著那座輝煌的皇城,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似乎除了追殺範閒或是尋找範閒屍體的行動之外,內廷隱隱約約是在尋找一樣事物,在陛下心中,似乎那件事物比範閒還要更重要一些,那會是什麼呢?

    ……

    ……

    小雪時下時歇,皇宮前的廣場上早已沒有幾日前留下的痕跡,血水混著雪水早已被清洗乾淨,露出了下方乾淨整潔的青石塊。那些漫天飛舞的箭痕也沒有留下絲毫證明,只有皇城朱牆上頭的青磚,還有西面的青石地上,幾個令人心驚膽顫的深洞,昭示著那日的慘酷,同時向過往的人們證明了恐怖的天外一擊,確實曾經存在過,而不僅僅是人們臆想出來的動靜。

    範若若披著一件雪白的大褸,安靜地站在皇城下幽深的宮門前,等待著禁軍與侍衛聯合審驗入宮的腰牌,賀大學士於門下中書遇刺之後,整個京都各衙門的防衛力量都森嚴到了一種戰時的狀態,而她心知肚明,真正讓朝廷感到驚恐的,還是陛下遇刺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依然被隱瞞在一定範圍之內,並沒有傳入民間。

    今日入宮是陛下醒後親自下旨,太醫院親自去範府請她,這不僅僅是因為範若若承自青山和費介一系的醫術已經達到了某種境界,更關鍵的是,皇帝陛下所受的重傷,並不是那些刺客留下的內傷與劍痕,最致命的,還是胸口中處被飛濺射入血肉的那些鋼片,而眾所周知,這種奇怪的叫手術的治療方法,整個天下,似乎就只有范家小姐才會。

    在來的路上,範若若就已經從太醫正的嘴裡知曉了皇帝陛下目前的身體狀況,知道陛下並沒有死在自己的那一槍下,範若若的心裡不知道有怎樣的感觸,但很奇妙的是,她並沒有什麼太過嚴重的失望情緒,只是有些惘然。

    她在宮裡住了整整五個月,在御書房裡呆了五個月,甚至可以說,她是這些年來,在皇帝陛下身邊呆的最久的女子,她很清楚那位已經漸漸老了的君王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可關鍵在於,這位君王待範若若,確實與眾不同。

    “入宮後自己小心,若……陛下一時不便,你要留在宮裡診治,也得給府裡傳個消息。”靖王世子李弘成站在範若若的身邊,輕聲叮囑道,眉宇間有掩之不住的憂慮,替皇帝治病,本來就是件極為可怖的事情,而更可怖的在於,陛下受的傷怎樣也與範閒脫不開干係,偏生範若若卻是範閒最疼的親生妹子。

    一想到前些月範若若被軟禁在宮中,世子弘成的心裡便有很強烈的擔心憂慮。

    “嗯。”範若若微微一笑,臉上的淡漠冰霜之意漸漸化開,低頭向著弘成行了一禮,便與太醫正二人在侍衛們的帶領下向著皇宮裡行去。

    她一直都知道李弘成的心意,也深深感動於此。尤其是最近這些天,範府被連番搜查,不論是林婉兒的郡主身份,還是範若若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在範閒所犯大罪的面前,都成了不需要再提的東西。而就在此時,從西涼路回來後,出任樞密院副使的李弘成,卻是根本不避嫌疑,十分勇敢地坐鎮範府,將那些如狼似虎的軍士好生壓制了一番。

    如果沒有李弘成,只怕如今的範府日子要難過太多。

    在幽靜而冷冽的宮門洞裡前行著,腳步聲安靜地響起,範若若微低著頭,心裡覺得哥哥當年說的對,這人生本來就是一齣戲,而且往往還是一出荒謬戲劇。陛下險些死在自己的槍下,而此時自己卻要去給他治傷……

    範若若直到入宮的這剎那,依然沒有拿定主意呆會兒應該如何應對,她知道陛下已經醒了過來,也幸虧陛下醒了過來,發下了旨意,範府才沒有遭受滅頂之災。以範閒所犯下的罪行而論,整座範府只怕都要被索拿入獄,頂多就是林婉兒範若若及孩子這些廖廖數人會被帶入宮中。

    可是陛下沒有下發這道旨意,這讓範若若對於嫂子當日不離京的選擇佩服到了極點,雖然依然沒有人知曉,宮變前一夜,範閒和皇帝陛下究竟說了些什麼,達成了什麼協議,但至少林婉兒應該是猜到了一些,眼下的京都只是在拼命追殺範閒,而並沒有用雷霆之勢鎮壓範閒所庇護的人們。

    範府不離京歸澹州,毫無疑問也是表達了一種態度,一種試探皇帝對於履行承諾有多少誠意的態度。

    一念及此,範若若很是佩服嫂子臨危不亂的心境,心裡對兄長範閒更是生出了早已根植入心的崇拜感覺,這世上除了哥哥之外,還有誰能夠逼得一位強大的君王在遇刺之後,依然要被迫壓下憤怒呢?

    宮殿近在眼前,範若若漸漸平靜了心緒,她當日在摘星樓只是為了幫助兄長逃出京都,其實說到底,她對於皇帝陛下不可能生出太多的怨恨之意,畢竟二十幾年前,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可憐嬰兒的死,離她太遠太遠了。

    ……

    ……

    正月裡走到了最後一天,慶曆十二年的腳步終於穩穩當當地落到了這片大地上,然而南慶朝廷的腳步依然無法行穩,皇帝陛下雖然已經能夠半坐起身子審看奏章,但終究不能太過耗神,而門下中書裡賀宗緯已死,各部裡又有關鍵官員被範閒狠手清除,一時間朝堂上竟是有些混亂,好在胡大學士拼了這條老命,連續七個晝夜沒有回府,還算是沒有讓朝政大事被耽擱太多。

    而陰暗處的腳步也依然在混亂地踏踩著,京都裡看似回覆了平常,實際上依然處於十分森嚴的控制之中,尤其是針對那些刺客的捕殺工作,從來沒有鬆一口氣。慶國朝廷必須在這件事情上感到驕傲,那些先被陛下重傷,後又被萬箭齊射的九品強者們,應該還被圍困在京都之中惶恐度日,在這樣一座大都城,卻能嚴格地封死了這些強者逃脫的可能,一方面是因為這些強者受傷太重,另一方面也必須承認慶國國家機器的恐怖。

    眼下已經確認了五名刺客的死亡,屍首已經運進了皇宮,已知姓名的刺客卻還至少有三人不知所蹤,分別是北齊皇宮第一高手狼桃大人,東夷城劍廬幼徒王十三郎,北齊聖女海棠朵朵。這三人在京都裡曾經有幾次險些被擒下,只是每每付出鮮血的代價後,才狼狽地逃出圍困。

    至於……範閒,更是連影子都沒有發現,是的,範閒不見了,影子也不見了,負責撲殺工作的慶國官員到這一刻才發現,監察院培養出來的人物,確實在這些方面太有天才。

    不過官員們依然有信心,因為小范大人受傷太重,陛下玉口聖斷,此人經脈已毀,一年內不可能復原。

    另一方面那些每夜入宮回稟進展,遞摺子求御陛的朝廷大員們,不免又看到了另一幕讓他們早已習慣而如今卻格外古怪的場景,陛下虛弱不堪地躺在棉被垛子裡,一位穿著尋常姑娘服飾的女子,冷冷淡淡卻又仔仔細細地服侍著陛下,為陛下端藥喝,餵食吃。

    那女子是范家小姐,朝廷大員們在前五個月裡早已經看慣了她的容顏,但怎麼也想不到,這才出去了一天而已,怎麼又回來了?小范大人不是成了刺君的欽犯,怎麼他家的妹子卻還能在陛下的身邊侍候著?姚大總管在想啥?難道就不擔心范家小姐使些壞?

    不僅於范家小姐天天在宮裡侍候陛下,便是被眾人看成死地的範府,似乎也沒有變成地獄,裡面的人們照常生活著,晨郡主林婉兒更是隔三岔五便會入宮一次,給陛下帶去一些新鮮吃食兒,講講頑笑話兒。

    這叫個什麼事兒?陛下想殺小范大人只怕都想瘋了,卻根本不想難為他的妻子妹子?這一幕實在太過荒唐荒謬,實在是令人有些看不明白。

    ……

    ……

    京都的沉悶氣氛終於在二月初的一天被打破了,姚太監收到了一個絕密的消息,當夜在御書房內與傷後疲弱的陛下一番長談後,第二日無數內廷和軍方的人馬,便悄無聲息地從各方彙集,來到了一等澄海子爵府的大門口。

    晨光冒出來的第一剎那,樹上青芽還在木皮下沉睡,言府的大門便被猛地一下轟開了,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的軍士看守住了所有的方位,而二十餘名高手直接從高高的院牆上飛躍而過,他們似乎知道目標在哪裡,直接撲向了後園那座假山。

    姚太監袖著雙手,一臉平靜地等在言府之外,沒有絲毫進府說話的意思,這間府也不是簡單的地方,且不說言若海大人當年在監察院裡經營多久,且說如今的言府年輕男主人,畢竟也是監察院的院長。

    這次行動沒有向監察院透任何風聲,因為一旦真的在言府裡捉住那位貴人,只怕言冰雲怎麼也解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