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九十四章





個公道。”




謝允之垂頭不語,任由鎮厄司的術師為他戴上鐐銬。




犯人被押入鎮厄司,按例要收回武器。




包括秦酒酒的剪刀與皮紙,莫含青的靈線,以及謝允之的刀。




紅裙陣師看著聶斬,陷入沉默。




儒生的一張嘴最讓人頭大,得想辦法把這東西堵上。




“沈姑娘。”




良久,謝允之忽然開口:“我聽聞儺師可動用仙靈之力,溝通陰陽。”




他沒叫“湘小姐”,而是喚了“沈姑娘”。




“逝者的‘念’,”謝允之艱澀問,“你可否凝集?”




施黛心底一動。




答案是可以,只不過成功的概率很低。




當初偵破傀儡師一案時,沈流霜就曾幫過小黑,讓他見到多年前殘留的記憶。




哪怕只是夢幻泡影,也足以給予慰籍。




沈流霜猜到他的用意:“你們想見崔大人?”




“我們全入了鎮厄司大牢,不曉得何年何月才能被放出來。”




謝允之啞聲:“最後……試這一回,可以嗎?”




到最後,他的語氣堪稱乞求。




這個要求合情合理,沈流霜不是鐵石心腸之輩,沒怎麼猶豫便應下:“你等著。”




她言出必行,轉身去尋越州鎮厄司的領頭人。




施黛站在謝允之四人身旁,小聲安慰:“葉晚行親口承認了當年的罪行,百里泓又被查出與這麼多命案有關——”




想起犬妖和鏡女,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鎮厄司判案從不迂腐,你們一定是從輕處理。”




莫含青面無血色,仍有閒心勾唇一笑:“謝你吉言。”




聶斬嗚嗚想說什麼,奈何嘴裡被塞了團布,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沈流霜沒過多久回來:“他們同意了。條件是,在刀堂裡儘快辦完。”




她輕撫儺面具,把刀堂環視一圈:“提前說好,成功概率不大——崔大人的遺物是什麼?”




謝允之道:“試試那把刀吧。”




那把曾日日夜夜被握在崔言明手中,後又來到他掌心的斬心刀。




若說有什麼物事寄託著崔言明的執念,必然是它。




沈流霜:“好。”




刀堂正中人影繁雜,不利於施展術法。




與幾個負責看守的鎮厄司同僚來到廊間,沈流霜凝神靜氣,邁開禹步。




禹步狀若星斗,每行一步,皆有靈氣溢散,於足底暈出薄光。




口中吐念法訣,沈流霜半闔雙眼:“聞頌妙真言。”




逝者的遺物上,或多或少附著生前的念想。




當這份“念”足夠強烈,與儺術呼應,可以重現當時的情形。




崔言明的所思所念是什麼?




最後一咒落下,禹步踏出七星北斗,點點白芒織連成線。




那把靠立於牆邊的直刀,輕輕顫動一下。




右拳攥




緊,謝允之屏息。




光影交融,凝作一道高瘦人影,白衣如雪,被月光打溼半邊側臉。




秦酒酒眼眶泛紅,莫含青怔怔不語。




聶斬一動不動,一反常態地很安靜。




記憶裡,那是個月明星稀的夜,和今晚一樣。




崔言明伏首案前,提筆批閱案宗,不慎牽動右臂上的傷口,眉心微蹙。




幾個孩子坐在不遠處看書,聽聞動靜,莫含青關切問:“是昨天的傷?”




崔言明以斬心刀的身份懲處大凶大惡之輩,有時遇上身手不錯的練家子,難免受傷。




昨天夜裡他回家,右臂裂開長長一道口子。




謝允之溫聲:“要重新擦藥嗎?”




受傷是常有的事,崔言明不在意:“沒事,小傷。”




“崔叔行俠仗義這麼辛苦。”




聶斬問:“為什麼不讓別人知道呢?”




斬心刀的身份,只有他們幾個孩子知曉。




這明明是個巨大的殊榮,崔言明卻讓它成了嚴防死守的秘密。




崔言明搖頭:“不方便。”




“崔叔會刀法,還知道四書五經,什麼都懂。”




莫含青雙手托腮,小聲說:“好厲害,不像我們。”




不像他們,瘦瘦小小,個個狼狽。




對於年幼的莫含青而言,崔言明如同天邊高懸的月。




與之相比,他們幾個孩子平庸得黯淡無光,日日眺望月亮,得來幾縷明亮的清輝,便心滿意足。




聽見莫含青的低語,聶斬垂下腦袋,看一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體,和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在一群孩子裡,他是最笨的那個,因為從沒上過學堂,連認字都難。




“這是什麼話?”




崔言明道:“很多地方,我不及你們。”




聶斬:“怎麼會?”




“我不如含青心細,書房常常一團糟;也不若允之有天賦,刀譜上的招式,允之比我當年參悟更多。”




崔言明耐心說:“酒酒的手比我巧得多,小斬聰明,學什麼都快。”




他說罷笑笑:“如此看來,我與你們的確不像。”




話音方落,窗外傳來煙火綻開的聲響。




越州民風開放,凡是家有喜事,都可點菸花燃爆竹,與街坊鄰居同樂一番。




崔言明側目,眼底映出灼灼亮光,面部線條柔和如水。




每當他遙望越州,都會露出類似的神色。




在懵懵懂懂的聶斬看來,崔言明很喜歡越州。




這裡繁華熱鬧,入夜總有明燈千百,亮如白晝。




譬如此刻,萬家燈火與天邊星點遙相呼應,明亮綺麗,好似夢境。




聶斬朝窗外看得出神,聽崔言明問:“喜歡嗎?”




頃刻回神,瘦小的男孩點頭:“嗯。”




他誠實回答:“很多燈,很亮,也很漂亮。”




他其實很喜歡亮堂堂的夜景,流光如織,讓人心安。




然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聶斬只能蜷縮在城郊的破廟,每每入夜,僅有一輪冷月相伴。




久而久之,聶斬漸漸習慣隱在黑暗中——




像他這樣髒兮兮的流浪兒,夜半行在街邊,徒惹人厭煩。




崔言明靜靜看他。




這是他最後的執念。




藏匿於斬心刀裡的,並非崔言明執著多年的刀法,而是對幾個孩子的小小私心。




“嗯。”




抬手撫上聶斬發頂,崔言明說:“很多燈,像你們一樣。”




他們自以為是野草荒石,殊不知在他眼裡,每一個都純粹又明亮。




崔言明永遠不會知曉,此後十幾年的漫長年歲裡,這四個瘦弱懵懂的小孩將繼承他的遺志,扶正黜邪。




不知凡幾的兇徒在刀下痛哭懺悔,亦有數不清的無辜百姓因他們死裡逃生。




斬心刀之名震徹江南,劈開一路澄明,照拂百戶千家。




這些都是後話。




在一切的起始,十多年前的夜。




明燈璀璨,素月流天,崔言明凝視他們每個人的臉。




“待你們長大,一定是比我更好的人。”




崔言明笑說:“我等著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