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三十九章 豈知窮海看飛龍

            【漢水襄陽城,平明】

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場戰事的開始,是如何發生的了。

事情的一開端,可能只是元廷的一個猜想、斥候的一次試探、前軍的一次開拔、野心的一次萌動,又或者例行公事的一次施壓。

但如同蝴蝶翅膀掀起的風暴,在海面上越來越強烈,事情終於在襄陽城一次莫名其妙的騷亂後,演化成了誰都無法阻擋的災難,即將撕碎擋在他面前的一切螳臂。

誰都知道在這座城池之外,元兵正因收到調遣而密密麻麻地蟻聚著,團抱著,滔天兵燹化作一股洪流,正朝著堅守在國境最前沿的襄陽城湧來!

外界的戰報持續不斷刺激著這座漢水畔的天下堅城,帶來一件又一件的壞消息。

月初,襄陽守將呂文德奉旨與敵交戰不利,前軍潰,順勢率兵駐紮在城外,大有見勢不妙就撤退的趨勢。

川陝四路輸送的守城糧草在水路被劫,樓船遭焚,糧道斷絕,襄陽城內人心惶惶糧價飛漲,逃得十室九空。

不久後,丐幫弟子潛入擾亂敵後,遭人洩密暗算,六袋以上弟子喪命七十九人,尋常弟子無算,前方消息暗網覆滅。

再然後,大宋江湖人士集合刺殺敵酋,遭元廷四大高手圍攻,聯合絞殺之下死傷慘重退回大宋,江湖雖在,卻無力再起風浪。

城中最新瘋傳的消息,則是襄陽城中的道士禱於神祠,作扶乩事,有神降均州武當山曰:“今大黑神領兵西北來,吾當謹避之。”而漢江上,人往往有見之須袍老者者跣足渡水,俗曰此即真武神。

所有不利的消息匯聚一處,自然也將全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了這座襄陽城中,這裡即是風暴的起點,也是風暴的中心,更是風暴的戰場,世人即便再愚昧茫漠,也知道南宋十六路間無數州縣的安危,就盡數系在這危如累卵的千鈞一髮之上。

直至此刻,襄陽城朝南的大門還在絡繹,運送著想要逃離戰場的尋常百姓,他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前往何處,腦海中只剩下“逃!逃!逃!”,臆想著只要像以往那樣一路向南,就還能找到一處黃髮垂髫、雞犬相聞的桃花源容人棲身。

日正當中,有些刺眼,此時飄揚在襄陽城頭的“郭”字大旗,已經在風吹日曬中顯得發白發皺,迎風招展時也難掩疲倦不堪,畢竟此刻的襄陽城中,還能突進逆流而上的,只剩下那些太陽穴高鼓、膂力絕人的武林高手,如鯉魚躍瀑般不怕死地前來赴會

——但這樣的次數似乎太多了,以至於襄陽城中的尋常百姓,也已經能分辨得出高手們眉間經冒的風雪,和鬢髮邊難掩的白髮。

郭靖端坐在城樓上,若有若無的視線眺望著遙遠天際的一線,他日夜都在擔心比援軍先趕到的,會是敵人那遮天蔽日的騎兵大軍。

“靖哥哥,喝點水吧,每天這樣風吹日曬不知休息,會把身體熬壞的。”

已生育三個子女的黃蓉,依舊難掩眉目間的美貌狡黠,也難怪天下江湖如此廣闊,卻仍有人堅稱丐幫的黃幫主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郭靖憨笑一聲端過水碗,大口就將糖水飲盡,隨後一抹唇邊,憂慮說道。

“蓉兒,你向來都比我聰明,能不能幫我想想看,那天漢水旁的妖人究竟是用了何等的妖術,才能讓數百人癲狂倒亂,以至於整座襄陽城都陷入惶惶不安?”

黃蓉接過水碗,皺眉說道:“妖人在眾目睽睽飛上半空不見的事情,若不是靖哥哥你跟我說,我是委實不會相信的,想來這世間絕無此等輕功。或許是諸如通天繩、登雲梯之類的奇門遁甲、障眼戲法……”

人稱女諸葛的黃蓉越說越緩,最後忽然語氣一轉輕快地說道,“可再離奇,還能有林朝英女俠,徒手在石頭上寫字離奇嗎?我爹爹博通百家,星算曆法、三教九流無所不知,等他明日抵達襄陽,自然就有眉目了。”

郭靖聞言喜上眉梢,連連叫好。

“老泰山即將抵達了?這可太好了,襄陽城終於又得一方臂助了!”

黃蓉微微一笑,神秘地說道:“你以為這次就我爹孤身前來嗎?”

郭靖聞言一愣。

黃蓉莞爾一笑道:“我爹會帶著門下的師兄師姐前來助陣,更不消說你的好義兄周伯通、一燈大師也放下仇隙,還有平日裡和咱們有所往來的英雄好漢們,都在丐幫弟子的通知下星夜兼程……”

“正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靖哥哥你便無需擔心,這麼多年的襄陽我們都守下來了,絕不會因這點風波就失守的。”

郭靖大喜過望地站了起來,目光中連連閃過異彩,隨即拿出了一份佈置精妙的作戰計劃,開始和黃蓉探討了起來。

精研過《武穆遺書》,又在戰陣中浸淫多年的郭靖,早已對於戰爭有了一個充分的認識,深知戰爭真諦不外乎是有心算無心、己實擊敵虛。

原本的他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手上籌碼只有襄陽城的三千守軍、一萬義軍,根本無法支撐任何作戰計劃,哪怕想要守住鐵桶不失都是空想。

但如果加上這些外部力量,或許他就能有一戰的可能了。

兩人就著作戰計劃推演許久,黃蓉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對郭靖嗔怒道:“靖哥哥,聽你這話裡的意思,該不會今晚又要在城上守夜吧?”

郭靖猶豫片刻,終於還是重重點了點頭。

“如今情勢瞬息萬變,襄兒、破虜又尚且年幼離不開孃親,只能委屈你了……”

黃蓉臉上的嗔怒臨到發作,卻忽然破為笑靨,看得郭靖說不出話來,才知道自家娘子又在逗自己玩。

“放心,禦敵之計我已經悉數記住了,靖哥哥你便在這裡安心值守,等爹爹來了我會轉告給他們,一人計短三人計長,不會有事的。”

郭靖聽著寬慰的話語,此時似乎又出神地看向地平線,天地間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正拖拽著明燦至極的太陽,一點點墜入無形的黑暗深淵。

俗世的黃昏明明還沒到來,但郭靖在地平線之下的恍惚交界地,已隱約看見了比黑暗更暗的事物……

“但願吧……”

【漢水襄陽城,黃昏】

趕在擊鼓關門前的最後一刻,蒙面的郭靖已經喬裝打扮好,偷偷離開了襄陽城樓。

此時他正站在一具死屍面前,沉默不語。

郭靖有些憐憫地看著地上的死屍,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見到的那些蒙古牧民,每日逐水草而居,逢節日歡歌起舞,面前這個臉龐仍有些稚嫩的敵軍,或許就是當年某個朋友的子侄,也如他們父輩一樣受到徵召,便辭別心愛的姑娘,盛滿最烈的奶酒,跨上最好的駿馬,頭也不回地奔馳向了戰場。

而再遙遠,哦,或許也不算太遙遠,郭靖自己也曾穿著這身衣服,站在西遼巍峨的花剌子模城上俯瞰天下,覺得全天下英雄捨我其誰。

如果那時候的故事繼續下去,或許今天的郭靖就正穿著貂裘坐鎮中軍,成為揮師攻克襄陽的統帥。

可事情沒有如果。

他的口才不算出眾,因此沒辦法用漂亮的語言說出一番大道理,更沒辦法像黃蓉一樣三言兩語讓人折服,但他的心智並不駑鈍,相反還比一般人更加敏銳。

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察覺到了自己身份的異樣,按師父們的囑咐踏足中原四處歷練;因為這份敏銳,郭靖能在楊康搖擺不定左右為難的時候,逼著這個結義兄弟勘行正道;因為這份敏銳,郭靖在江湖行走的無數個選擇之間,沒有行差踏錯過一步,憑著武功殘害過一個無辜之人;也是這份敏銳,讓他選擇在花剌子模選擇為百姓求情,制止了一場大屠殺。

也是在最後這個過程中,郭靖察覺到了自己和鐵木真等人,刻在骨子裡的不同。

他們眼裡的征服是赤裸而暴力的,帶著對其他民族的強烈鄙夷,就像郭靖當初之所以能夠為花剌子模求情,是因為他在攻克城池中立下大功。

他們覺得以功勞換取的和平,可以。

但這份令蒙古人側目驕傲的功勞中,本身就沾滿了鮮血與眼淚,他根本就不是救世主,而只是一個殺了人之後虔誠弔唁的屠夫。

在年輕的時候,他還能用一將功成萬骨枯來麻痺自己,認為或許這份抵抗會招來更大的仇恨,就不如用自己的計策瓦解對手,但當他看見鐵木真的軍帳裡出現了南下侵宋的計劃時,他再也無法麻痺欺騙自己。

那片在母親和師父們眼中,晝夜思念魂牽夢繞的土地,即將淪為鐵木真和他子弟們全新的獵場,他的選擇難道能是親自揮起屠刀,再用這些功勞騙取大慈大悲的名譽?

那時的郭靖終於知道,一切的禍首不在西遼和南宋的抵抗,而在於蒙古想要的征服,只要征服者還是這些人,那麼他的功績再大,也絕無可能救下大宋土地上的人們。

時光飛逝,如今重擔再次壓在了他的肩上,所有人都認為元軍會在攻城拔寨、清除四野之後,才展開粉碎一切的雷霆一擊,宋廷之所以命呂文德強行出城作戰,也是存著半渡而擊的想法。

但只有郭靖最為清楚,元兵絕對不會按他們的自以為是來用兵。

襄陽多年的局勢早已形成僵持對立的局面,此時宋朝所沒有料想到的意外事件,元廷也絕不可能掌握得更快,在雙方信息差在微乎其微的情況下,比拼的就是雙方的反應速度。

不可否認的是,在積貧積弱的南宋面前,雙方的差距是客觀而全面的,元廷就像是一架雷霆萬鈞的戰爭機器,一旦開動就不死不休,因此在對等的情況下,郭靖防守襄陽城,依靠的就只能是更為靈活機動、輕捷剽勇的武林中人,想盡辦法來巧妙繞開腐朽沒落的大宋制度。

況且郭靖很清楚元廷的風氣,他們仍舊延續著草原上侵略如火、兇狠如狼的戰爭風格。

如今他們察覺到了獵物的衰弱,絕不會困在籌措糧草、徵召民夫的瑣事中坐觀時機喪失,領軍大將必定趁著機會奇兵突襲,此時的行動甚至可能比消息傳播的速度得更快,甚至已經在來襲路上了!

這是郭靖的猜想,也只是郭靖的直覺,但在大草原上生活過許久、與鐵木真也相熟多年的郭靖,每次都能夠敏銳地察覺出對方的意圖,這也是他多年來捷報頻傳的法寶。

作為一代人傑天驕,鐵木真當年也看過《武穆遺書》的內容,因此他的兵法既源有自征戰的本能經驗,也有嶽武穆兵法的精髓技藝,說句不客氣的話,方今全天下能夠在軍陣一道上,堪堪擋住元廷兵鋒的,恐怕也只有郭靖自己一人了……

如果沒猜錯的話,元廷的奇兵如今已經輕騎前驅、準備夜渡——反正成功了便萬事大吉、輸了也不會傷筋動骨。

但福禍相倚,這是襄陽城最後的機會了。

如果他們能擋住這一波侵襲,則還有機會留待援軍,若是被試探出了空城虛實,作為獵物就再也沒有掙扎的餘地了。

說到底兵貴神速,這也是《武穆遺書》中的用兵真髓。

郭靖交給黃蓉的禦敵之計只是大計後面的部分,而大計前面的部分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那便是“以快對快、以奇破奇”,而能比元廷百戰精銳更“快”更“奇”的,就只有………

郭靖自己。

沒錯,這也是眼下唯一的辦法,贏了能阻擋住對方的兵鋒拖延時間,輸了只是自己一人喪命,餘下的人化為哀兵,也未必不能給予敵人重創!

郭靖藏身在草窠子裡,反反覆覆推演盤算著腦子裡的計劃漏洞,忽然聞見不遠處又傳來了異響,連忙將耳朵附在地面細細聆聽,並不斷調整著自己的位置。

夜色中一名輕騎斥候又顯露出身影,披氈挎弓兇惡異常。

郭靖用著江南七怪傳授給他的相馬知識,判斷對方已經連續奔馳了半個時辰,而這半個時辰正好是元軍斥候出擊探查的距離,期間還有無數斥候以弧線運動向外延伸,化為大軍感知外界的觸角。

若殺得早了,等大軍經過立馬會發現端倪;若殺得晚了,探子已經將消息傳遞出去,非但起不了斬斷探知的作用,還更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大軍面前

——因而此時正是擊殺的最好時候,往返一個時辰的信息差,正能幫他反推大軍位置!

諸般思緒雖然繁多,卻只在一剎那間起滅,郭靖的身體早已經先於念頭發動,猛然從草窠中飛撲而出,雙掌運起剛猛無儔的降龍十八掌,悍然拍在了元軍斥候的要害。只聽得內力澎湃呼嘯宛如龍吟,一掌之威竟然隔著皮甲,便瞬間擊碎了對方的五臟六腑。

可就在郭靖起身突襲的同時,對面草窠裡也飛撲出了一個同樣打扮、同樣姿勢的人影,只不過對方是單手握劍、突施殺招。以一種渺不可測的劍法出擊,在劍身微彈後,便輕送冷劍從元軍斥候的左頰貫入、後腦刺出,悄無聲息間奪去了對方的性命。

兩人在空中打了一個照面,因都戴著面紗而看不清容貌,而這個倒黴斥候近乎同時遭到兩處致命攻擊,以至於不知道究竟是誰殺的,場面瞬間讓人有些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