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二百三十八章 綴玉聯珠六十年

            唸完了這段離奇莫名的故事,宋獻策才終於長舒一口氣,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就能把他心中鬱結已久的困惑,平等而仁慈地均攤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曾經的宋獻策也在這天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怒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縱橫捭闔多年,世人連他的來歷都未曾弄清。

因此自詡堪為謀主的他,在看到這封書信貌似尋常荒誕、細品疑點重重的模樣,瞬間就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推敲思索。

他很確信這個故事背後,一定還有隱秘而不為人知的真相等待挖掘,但是說來好笑,信中這洋洋灑灑數千言卻讓人如墜雲霧的內容,竟然成了阻礙他推尋線索的壁障。

對方能通過無法追查的手段將書信寄送到他桌案,並且是在他用早膳間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就將書信安安穩穩、平平整整地擺放在他桌面上,其中動用的能量之大,已經足以讓他汗流浹背,幾乎是半威脅半玩笑地將刀架在他脖子上,再問他一句“先生觀我軍威足壯否?”

宋獻策合上書信,他明白這是一種挑釁,是對於自己這個當世智者的冒犯。

這個語類滑稽的故事戛然而止,故意停止在他面貌即將綻露前的瞬間,就像它沒由來的開頭那樣無狀。

可只要有人翻看這張書信,就會發現書面是由密密麻麻又極其工整的蠅頭小楷謄抄而成,一字一筆間的心無旁騖,不沾煙火,宋獻策自認只曾在青燈古佛幾十年的抄經居士筆下見到過。

但是,但是……

但是如這樣毀佛謗聖的事蹟,幾乎是把人家底褲都揭穿的春秋筆法,試問哪個持齋居士能寫出來,莫非幾十年的齋飯都吃到狗肚子裡去了?

隨即宋獻策將目光,投向了自己身旁慈眉善目卻身材魁梧的三德和尚,很想聽聽這個在場吃齋最多的人的意見,或許他在佛門浸淫多年,能夠用慧眼觀透其中的詭狀。

眉頭緊鎖的三德和尚也在思考,可惜他開口的話,讓宋獻策徹底失望了。

“阿彌陀佛,宋施主所說的故事,貧僧也是聞所未聞,只聽覺其中人物風土不似偽作,卻更像在藏邊確有其事。”

仁者見山智者觀水,三德和尚沒有把心思穿透到這個故事的背後,反而對於其中似是而非的內容深表疑惑,他自然也聽說過某些密宗逸聞,然而因為中土密宗斷絕已久,自身又久處閩地,自然無緣去一探究竟。

“信中所提及的‘福德須彌寺’、‘虛吉飛來寺‘,聽來竟不似藏邊稱呼,或許是書信筆者意譯而成,待貧僧回去稟明我師至善方丈,或許能知聞一二線索……”

三德和尚心中的驚詫,其實並不在宋獻策之下,雖然唐密傳承在中土斷絕已久,可它在唐宋元數百年間掀起的風浪,卻並沒有他們表面上的那麼平靜。

開元四年,唐密初祖善無畏大師攜無名梵卷抵達長安,原本崇道抑佛的玄宗不僅立即禮善無畏大師為國師,大設梵筵,為善無畏接風洗塵,還特設內道場,尊善無畏為教主。此外,玄宗之子寧王、薛王等皆跪席捧器,從其灌頂受法。一時間,朝野鬨動。

更重要的是,三德和尚曾翻閱過少林寺中潛藏的禪林密卷。

某位開元年間已經深植於中土的禪宗先師,曾經與這位善無畏大師於御前晤會過,禪宗先師只說這位天竺大師語調怪譎、言辭偏俚,手捧著自己從某本佛藏中譯出的《毘盧遮那北天密傳成佛神變經》七卷獻上。

兩位大師的言論佛法不歡而散,只因善無畏大師信誓旦旦地聲稱,自己曾於西行路上與達摩祖師結伴通行,只是困於風沙因此落後晚到,隨後展示出了多種佛門變化,還能偉岸不似凡人,羽林軍以刀劍斫他,肢體毫無損傷,揮劍者只聞銅聲而已。

唐玄宗大喜過望,命於宮內建立灌頂道場,所齎梵經,盡許翻譯。不久之後更是在皇宮之中多次秘密進行胎藏界大法灌頂,意圖乃入於不可說的虛空法界,為此幾近誤國亡身,乃至於在馬嵬坡前羽林軍即將造反時,他還在驛中拜求某位護法能爬出墳墓,再次展現不可思議大威神力,殛滅近在咫尺的安史叛軍……

“三德師叔,是否需要我立即回去稟報方丈?”

見三德和尚陷入思索,洪熙官立即開口說道,他似乎也感覺到了境況的微妙,但是三德和尚伸出粗壯的臂膀攔道。

“不急,既然這裡還有幾封書信未讀,不妨等從長計議之後,再回去勞煩方丈。”

洪熙官點點頭退後,如今雖然南少林弟子在廣州城內外征戰的人數眾多,但真正知道至善禪師所在位置的人只有寥寥數個,真正做到了深居簡出、行蹤不定。

洪熙官知道自家這位佛門巨擘做出如此的行為,也屬實是出於無奈,畢竟至善方丈現在的模樣……

“好了,既然老朽收到的書信已經唸完,那現在就輪到各位了。”

宋獻策有些不耐煩地打破了這種窒息的寧靜,遲遲未能取得信息上的突破,讓他心裡又浮現出了一種焦躁,彷彿有某些事物正在緩緩脫離軌道,他卻渾然不知。

深居羅浮山上修道,冷眼觀天下二十年,宋獻策本以為此次出山的時機已經把握得恰到好處,可只有等他再次踏足並試圖攪渾泥潭,才發現水下氤氳湧動的水流,仍舊超乎了他的想象。

三德和尚微微頷首,示意躍躍欲出的洪熙官上前唸誦書信內容,但幾人卻忽然聽見屋外響起了呼啦啦來去的兵甲之聲,步履全然不似尋常出征時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