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潼關 作品

第一百九十九章 璜溪獨釣時


  雲翳飄蕩在層巒疊嶂般的灰色天空,起伏跌宕也擋不住來回逡巡的視線,更遮不住沉珠浦上滿地煢孑的身影。

  那裡就像一池沉湛到不見底的寒潭,蓑衣釣客與潛躍魚龍正隔著一吹即散的浮萍對峙,兩處所見皆是隱隱約約恍恍惚惚,只比拼著誰的耐心率先耗盡。

  有圈漣漪因風而起,幽幽然窺照出了無數奇形怪影,於是一隻佈滿黑斑的握竿手似乎驚起欲動,指掌上焦灼與沉寂交織的矛盾無處遁形,可風波微瀾之後,身影卻仍舊結結實實地端坐水面,仍舊等著獵物真正上鉤。

  “竟然還沒到收鉤之時?本王可是等得好心急啊。”

  尚可喜滿是黑斑的臉上神色不形於外,兜鍪擋住了陰沉如鷹隼凝目的表情,背景是無數鐵甲精銳。

  眼下沒有池魚、他也不是蓑翁,尚可喜其實只是站在高阜隱隱眺望,宛如一位臨淵觀魚之人,可當他手中馬鞭無意識地垂落,就猶如一隻投入水中的釣鉤,被雙手抓握得無比穩當,足以照見其中萬分的的勝券。

  尚可喜不悲不喜地感嘆道,緩緩回馬歸帳,如今無數人的性命繫於一身,卻總有浮萍般的記憶浮上他的心頭,長久揮之不去,也恰巧遮住了他眼中的炙火。

  他的真實想法沒有言明,也無處訴說,因為連他自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作為一個釣客俯瞰全局,竟然是這樣出奇的體驗,能讓原本無處安放的萬丈雄心,逐漸如天際雲龍一般能幽能明、能巨能細,呵雲吟雨、無不隨心。

  謀士金光沉默不語,如今每到雨天他的右側傷腿就會隱隱作痛,這是當初不願意投靠尚可喜想要逃離,被打斷了腿留下的頑疾,但誰知世事難測,最後的事實證明面前的獨夫梟雄,竟然才是自己的明公真主。

  金光望著馬上的身影微微一嘆,並沒有打算回答尚可喜的問題。

  明主也罷伯樂也罷,都已經是昨日黃花,如今平南王府真正的謀主,已然重新出現在了大帳之中,無人知曉他的心思。

  ——嗟乎,這是何等的謀略,他竟然怎麼也看不透。

  金光暗暗感嘆著對方的手筆,自己枉然白首窮經,直至今日才得以窺見其中一斑。

  是啊,一切似乎都變了。

  改變是從朝廷奉旨勦滅南少林,和四省兵敗武夷山開始,時至今日遑論朝廷還是反賊,都在竭力招攬武林高手為之賣命,雙方爭鬥的層面,也早已從州府間明刀明槍的陣戰,轉為了江湖上你來我往的較量。

  天意人心,似乎總如舟浮水,飄蕩在這些看不清真貌的暗流之上。

  於是乎,朝廷開始封官賜爵招納賢才,靖南王府耿家將福威鏢局視作心腹,平西王吳家更是早早就籠絡大批高手四處行動,在這樣的場面下,世人都以為穩坐廣州城的尚可喜,也必然會用厚祿珍玩收買人心,以換取江湖層面的一戰之力。

  可誰能知道,在李行合的謀劃下,尚可喜這次施展的野心和手段,遠比他們所能想象的都要高遠!

  他表面上不過問武林之事,任由少林武當在廣州城中大打出手,實則早就設下了一出天羅地網,要引誘這些武林人士入甕,乃至於背後主使之人上鉤,一切就如同今日般順之則生逆之則死,從而藉此掌握一批比其他勢力更為兇狠、更為聽話的爪牙!

  “王爺不必擔心,小人佈下的這處釣龍局才剛剛開始發力,眼下這幫武林匪類負隅頑抗,自然有人會去對付他們。”

  李行合陰鷙的面貌,總能和周圍晦暗的環境融為一體,臉上甚至還帶著得諂媚的笑意。這人明明最為膽小怕死,卻總能謀劃出最為瘋狂的計劃,解衣盤礴欲釣龍,金光不敢想象面前之人該如何狂妄,才能生出瀚海釣龍的念頭。

  令人費解的是他口中一連串的毒計陰謀,在眼下風霆挾海濤齊來的時分,竟然也漸生出幾分錢王射潮的豪情。

  漫天風雨裡,金光下意識地望著大纛回了中軍帳,又聽見了某人的聲音。

  他雖然還緊跟在尚可喜身側,但仍是忍不住回頭看向策劃這一切的李行合,此人如今就穿著素袍藏在傘蓋之中,偶感風寒般縮成一團,聲音悄悄嫋嫋地從中傳出,於字裡行間,滿是不可告人的意味。

  “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王爺如今按我所說行事即可。咱們真正要緊的,還是後面的事啊……”

  尚可喜默默點頭:“先生說的在理,就依你之意行事。”

  寥寥數語後便是萬籟俱寂,在噤聲親衛的鐵甲摩擦和銜枚戰馬的摩踢之聲中,尚可喜的視線再次延伸,想看看李行合所說的攻心之術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

  視線的盡頭,在那裡有人正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一切都在如李行合計劃的方向進行著。

  “哦?似乎有人上鉤了。”

  ………

  陳家洛等人都很是清楚,圍而不攻必然是想一網打盡,對面這是謀劃著攻心為上,等著己方投降。

  平南王府如今圍而不攻,反而派出了一名高手前來搦戰,卻是在換著花樣鬥將,這讓心高氣傲的武林中人豈能容忍,自然引起了許多人的火氣,暫且依靠先前殿後偏弱之人前去迎敵。

  陳家洛長吁出一口氣,目光緩緩掃過沉珠浦,只見輪番大戰過後的高手人人帶傷,幾名負責破陣的頂尖高手更是元氣巨損。如今趙半山苦戰脫力、無塵道長負創嚴重,用劍高手更是因為刀劍對決,已經被迫到了內氣衰竭的邊緣,金紙般的臉龐透著蒼白。

  如今縱觀全場,似乎只有一身月白僧衣的五枚師太還神完氣足,但她獨身一人盤坐誦經,閉目絕然不管這外面的事情,似乎已經將一生死、齊彭殤的白骨觀修煉到了最深處……

  身心的疲憊不斷襲來,陳家洛壓制住了內心的雜念,如今之計只能抓緊時間調息恢復,維持一戰之力。

  “還有誰願意一試,老夫儘可以奉陪。”

  鬚髮花白的老者出手疾如鷹隼,口中嘬勁也如鷹聲唳叫,一連三招金爪鐵鉤先後飛至,招式之間殺氣濃烈,煞氣更是極為駭人,以一敵三自然存著誇耀功夫的意思,縱使當面的三名武林中人的功夫也不俗,卻仍然被一擊逼退,兩邊霎時高下立判。

  此人身為十幾年前就已經名震江湖的老牌高手,不論招法還是勁力都不可小覷,打出爪力足以刻石留印,與他交手之人一旦被不慎打中,雙手必定又痛又麻,胳膊腫得老高,灰溜溜敗下陣來。

  已經有眼尖之人認出來了,面前的是嵩陽派掌門白振,如今也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急先鋒。

  尋常高手只能拖延一時,可這每一分每一秒,都讓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士氣迅速耗竭,如今距離不戰而降或許也只剩一根稻草了——就像眼下,已經有三五個意志不堅的人打算望風而降了。

  反正在江湖中人眼裡,力戰而敗不算丟人,至少也曾盡力為之過了,仁至義盡,還有什麼好說的。

  陳家洛養氣功夫還算到家,可還是差點被這些人的行徑氣出內傷,眼見面前形勢到了危急關頭,隨即強撐著身體起身,打算施展以柔克剛的拳法,先抵擋住白振的挑釁再做打算,可偏偏在他之前,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搶先出陣。

  “好,就由我來會會你!”

  一道昂藏的身影猛然站起,不顧身邊之人連聲勸阻來到陣前,雙臂奮起千鈞之力,不由分說地擺出迎面開山的架勢,跨步而來快如雷奔搶到近前。

  聞聲的白振凝神一看,當即雙臂展成鷹翅,避過了鋒芒外露的一擊。

  白振神情一肅,這才發覺來到面前與之對敵的,已經換成了一名相貌粗豪、方面闊口的大漢,雙臂齊使出一路勢若奔雷、迅如閃電的拳法,每一拳掌擊出,口中便是一聲斷喝,讓人心神震驚。

  這路拳法凌厲迅猛,縱使以白振的江湖閱歷也捉摸不透跟腳,眼花繚亂中只見對手或先呼喝而掌隨至,或拳先出而聲後發,或拳聲齊作,或有聲無拳,幾乎將喝聲和掌法拳招搓揉一起,身法愈快喝聲也愈響,所及之處神威逼人,竟然以剛克剛,漸漸壓制住了嵩陽派掌門白振的絕招。

  周遭喝彩聲開始響起,一聲聲文四哥好功夫傳入白振耳朵裡,讓他也不禁感嘆江湖果然後浪推前浪,不知不覺間,江湖上竟又有這樣的豪傑人物粉墨登場。

  “平南王爺求賢若渴,今日願意給你們一個將功贖罪、棄暗投明的機會,閣下為何如此執迷不悟?”

  白振的大力鷹爪功也擅長以剛克剛,偏偏今日難見寸功,這讓他對面前的江湖晚輩起了惜才愛才之心,再次開口勸道。

  他的大力鷹爪功橫強霸道,目力更是老辣,幾次快攻之下已經摸透了對方的路數,察覺眼前這人外傷未愈,導致招式之間頗多破綻,只能依靠著以快打快的搏命打法彌補不足,一旦落入長久相持之後即使不至於落敗,也免不了傷勢加重危及生命。

  “不需多言!”

  文泰來自然知道自身的情況,可如今紅花會的兄弟們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唯獨剩下自己先前被眾人拱衛保護,勉強還有一戰之力,此時若是當了縮頭烏龜,如何對得起幫眾兄弟的情誼。

  於是他悶哼一聲壓住傷勢,奔雷手更是毫無忌憚地全力施展,霎時間竟然猶如三頭六臂的金剛明王一般駭人。

  眼看又是一輪快攻,白振明白對方吃軟不吃硬,於是漸漸開始留手後撤,似乎願意將勝利拱手相讓。

  可不論對方如何誘勸,文泰來的表情依然不動如山,強壯體魄在大雨中變掌收招,隨後冷冷說道:“有勞白掌門費心,但你勸文某改換門庭棄暗投明,焉知文某眼中的你我孰明孰暗,又焉知在在場的武林同道眼中孰正孰邪?”

  白振面色一凝,看著武林中人眼神中逐漸同仇敵愾的模樣,恍然想起幾天前自己還與這些人歡聚一堂,當時的自己位列上賓備受敬仰,如今卻被不鹹不淡地冷眼以待,心中就是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