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侯 作品

68.各人心思【2合1】





那林雪君呢?




她將來想留下嗎?




如果她也有自己更想去的地方,想找的人呢?




在王小磊這個急躁的糙老爺們心裡,悄悄生長著一顆溫柔細膩的心。




當他意識到林雪君也會有自己的想法,自然就急不起來了。




想到她自己有腳,他就算再怎麼看著她,再怎麼好好關照,她仍有可能會想走,他當然也就憂傷起來了。




房簷上雪化成的水流在晚上又結成薄冰,有的掛在房簷變成冰錐子。




王小磊望著冰錐子,想:回頭要好好跟林雪君同志聊聊她對未來的規劃。




能不能把公社聊進她的未來呢?如果,如果她想找的人,就在公社就好了。




可是一個男人,能留住她嗎?




王小磊陷入深思,咀嚼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




……




另一邊,陳社長等人離開後,一直繃著神經的知青們終於鬆懈下來。




大家站在院子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站了好一會兒才忽然不約而同哈哈大笑起來。




分別了這麼長時間,他們這些同甘共苦過的知青們終於又見面了。




王建國總算又活潑回來,他像歡迎解-放-軍的老鄉一樣雙手握住林雪君的手,憨態可掬道:“林同志,可把你盼回來了!”




大家又是一陣笑,衣秀玉猛拍了下王建國的背,他這才鬆開林雪君的手,不再耍寶。




六個人折返瓦屋,林雪君在毛衣外套了件前身從首都家裡帶來的小棉襖,圍上圍巾,又拎了一張從草原上帶回來的、準備送給趙得勝的黃羊皮,這才跟其他人一起出門去趙得勝大叔家吃飯。




“你的袖子都短了誒。”衣秀玉牽著林雪君的手,注意到對方棉襖袖口根本遮不住她手腕。




“是長高了,林同志,在草原上吃得好嗎?”




“每天早中晚三頓都吃啥啊?”




“草原上的氈包好住嗎?保暖嗎?”




大家嘰嘰喳喳問東問西,林雪君開心地跟大家分享自己去春牧場的趣事,也聽大家聊他們在駐地的事兒。




快走到趙得勝家時,她忽然想起阿木古楞來,便要折返去把自己在草原上最好的朋友也喊上。




穆俊卿原本一直含著笑跟隨他們,眼睛安靜地、悄悄地注視林雪君,忽聽到她這樣講,便抬手一攔:




“你剛回來,大家有好多話要跟你聊。你們繼續聊吧,我去喊阿木古楞。”




王建國目送穆俊卿折返的背影,忽然回頭別有深意地掃了眼穆俊卿,隨即若無其事地嘀咕:




“怎麼穆同志今天話這麼少呢。”




……




……




穆俊卿到阿木古楞氈包時,小少年正蹲在爐灶前煮從草原上帶回來的牛奶。




他說明來意後,阿木古楞點點頭,指著牛奶鍋道:




“等我煮好奶,把奶帶過去一起喝吧。”




“好。”




兩個人於是都蹲在了爐灶邊。




他們不很熟,一時也說不上什麼話,便只望著爐洞裡的火焰搖擺。




許久後,阿木古楞才率先打破安靜,用日益熟練的漢話問:




“林同志說,穆同志在跟陳木匠學木匠工作,你將來也要做木匠嗎?”




“嗯。”穆俊卿點點頭,兩個人於是再次沉默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穆俊卿轉頭看看阿木古楞,他們尷尬地對望幾息,穆俊卿想,這回該輪到他來打破安靜了,於是認真想了想話題,開口道:




“咱們國家現在和平了,將來肯定是要發展的。百廢待興,就是說各行各業都需要發展呢。




“我之前只學了各種文化知識,沒學到什麼能用於發展國家的技術。來這裡後,我認真思考過,也衡量過咱們生產隊的情況,覺得學習木匠工作是門不錯的技術。




“木工工作不止是跟木頭打交道,這裡面其實蘊含著許多科學,比如怎麼讓幾根木頭拼接後支撐得住一個200斤男人的體重;怎樣的結構可以使木頭變成堅不可摧的房子、堡壘……




“這些如果學會了,就不止能做桌子椅子和獨輪車,連高樓和大橋也能造,那將來就大有作為了。”




還可以離開這裡,去更好的城市裡去。




而且,有作為,有成就,那麼就無需只沉默地遠遠仰望高山。




或許也能同高山比肩了。




穆俊卿很少提及自己對未來的規劃,知青們中只有他一個學了木匠,聊起這個話題,總難引發其他人的興趣。




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會跟個小朋友聊這麼多。




他又望一望阿木古楞,或許是因為對方表情過於沉靜,顯出了遠超同齡人的成熟和敏感吧。




“你能理解我說的嗎?”




阿木古楞點點頭,眼神特別安靜,那雙異色的眸子叫人望久了會產生正飄蕩在鏡面湖泊上的錯覺。




穆俊卿歪著腦袋又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也點點頭。




兩個人於是又沒話了,好半晌後,穆俊卿轉頭問他:




“你喜歡做什麼?將來想做什麼?”




“我喜歡跟著林獸醫學漢話,學獸醫學知識,採草藥,放牧,畫畫……”阿木古楞幾乎將自己日常做的每件事都點了出來。




穆俊卿眼睛望著他,這一回,直到阿木古楞的話說完,穆俊卿都沒有收回視線。




在他們這些知青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筆就是‘迷茫’。




他們好像是這個社會的迷茫,也好像是這個時代的迷茫。




領袖說要讓他們來到農村,來到邊疆,來到無-產-階-級人群中,體會大家在城市裡吃穿用的每一粒糧食、每一匹布都是這裡的人民辛辛苦苦一日一夜勞作生產出來的。




如果城市知識青年們能體會到無-產-階-級的生活,明白青年人的真正使命,那麼他們就不會迷茫,而是會珍惜這個學習和成長的機會。




可是他們並非從老一輩們口中那個吃人的舊社會中走出,他們看不到過去,也不明白世界運轉中更深層次的哲理,他們只努力想看清未來,想要出人頭地、想賺錢、想吃飽喝足、過上土豆燉牛肉的生活。




來到這裡之後,甚至來到這裡之前,穆俊卿都常常深陷迷茫之苦,未來總在迷霧中。




他看到林雪君的鬥志,她從未提及過對首都的思念,即便抱怨寒冷和辛苦,也並未說過想回首都的話。




就好像她對首都的生活早已不再眷戀,難道筒子樓不使她懷念嗎?難道滿街的自行車和夏天女孩子們穿的布拉吉不使她渴望嗎?她為什麼總是對生產隊裡那些大家原本恐懼、嫌棄的東西甘之如飴。




最初,穆俊卿雖然努力融入這裡,想要讓自己過得好一點,但他心底裡其實更害怕自己真的適應這裡。




他恐懼‘留在這裡’的可能性,哪怕只是想一想就害怕。




為什麼林雪君不害怕嗎?




為什麼阿木古楞會說出這樣的話?




這少年對這些辛苦的生活似乎充滿了眷戀和發自內心的喜愛。




在知青們心裡只有幹活,腦子裡只想著將來回到城市的時候,阿木古楞此刻說出的‘熱愛’和‘喜歡’的內容,竟條條都是在這裡的細碎生活。




是什麼讓阿木古楞他們這些本地人從不厭恨這裡的辛勞和落後?




是什麼讓林雪君心中充滿希望和熱情,能如此敞開胸懷接納和熱愛這裡的勞動和生活?




穆俊卿盯著阿木古楞,直到對方開始用一種怪異的眼神回看他,這才收回視線,有些侷促地道:




“你提到畫畫,你會畫畫嗎?”




“林同志說我很有天賦。”阿木古楞垂眸踢了踢腳邊的木柴,有些侷促地摳了摳手指。




這幾個月開始,他的手指像他的身高一樣瘋長。細長的骨骼撐起有些粗糙的皮膚,他覺得很不好看。




“畫畫很好,報紙上有許多漂亮的畫,郵票上也有,還有貼在駐地門口的海報上,年畫上,買的東西的包裝上也有。地圖需要畫,人像需要畫,設計圖需要畫,這是很重要的技能。各行各業都需要會畫畫的,是個未來會有大好前程的技術,你要好好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