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尋歸途 作品

第 283 章 第十八章

  ——值得一提的是,那座島嶼並非今日的慈悲之巖。千年之中,他們總共落腳了大約十來個島嶼,每個都被命名為慈悲之巖。幾乎每百年一次,毛戈人們的遷徙並不只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主要還是為了填飽肚子。

  島嶼一詞已經一目瞭然地點出他們的處境。一座島嶼,當然不可能擁有富足的資源,即使他們登島的第一日是如此,在他們居住百年之後,想必也接近荒蕪。鬱鬱蔥蔥的森林會消失不見,變成雜亂的草海、聚/集的房屋與一艘又一艘船隻,飛鳥與走獸則會在草海變成荒漠之前先一步滅/亡,就連游魚都不會再靠近海岸。人類在安定環境下的繁衍速度是驚人的,從一百人發展到三百人或許需要三十年,但從三百人到一千/人可能只需要十年,而到了第一百個年頭,他們就會吃空一座海島。戰鬥與疾病都有助於削減人口,但有遠古天人與偉大先祖的幫助,不論對手是戰鬥還是疾病,毛戈人都無往不勝,於是他們選擇遷徙,在島嶼徹底荒蕪之前另覓他處。這就是毛戈人中航海知識和造船知識傳承不絕的原因。

  “然後就出岔子了。”阿爾法說道。

  “是的。千年過去了,大概是那個亞特蘭蒂斯人終於要死了吧!反正最近這次的遷徙出問題了,毛戈人請求神明平息環繞島嶼的風暴時,神明沒有回應。這下他們可抓瞎了。”靳一夢笑道,“他們現在待的那座島挺大的,但畢竟是島嘛,再大也有限。提佐克離島之前,毛戈人的長老會已經在琢磨大舉進攻那些樹野人了。”

  “他們之前為何對樹野人放任不管?”李/明夜輕柔詢問。即使在最深邃的創傷之中,她的思維仍然清晰犀利,“莫非樹野人也有自己的神祇,足以抵禦天人和英/靈的威力?在遠離塵世的角落,一位——或者兩位神明,有責任照顧他們忠心耿耿的選民,畢竟這也不過是一件舉手之勞的區區小事。”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事了。”靳一夢說道,“提佐克是個靈能者,是個玩/弄巫術和人心的巫師,是那個部落年輕一代裡最傑出的祭司,但他不是航海者家族的成員。你知道他為啥會被打發上一艘註定要航進風暴裡,而且十有八/九要完蛋的小破帆船嗎?”

  “原因可能有很多,而我正等著你告訴我。”李/明夜笑著說道,“既然你用這種自鳴得意的語氣向我炫耀,想必已經把它搞清楚了。”

  “確實是搞清楚了。說真的這有點麻煩,必須他自己自願告訴我才行,不然他的偉大先祖就會在我面前劈死他……”

  “在你面前劈死他?”李/明夜奇道,轉念一想卻又瞭然。誠然提佐克確實是那遠古天人和偉大先祖的現世錨點之一,然而這兒畢竟是神佑屏/蔽區,距離慈悲之巖又何止萬里之遙?即使是法相,想要通/過如此微薄、遙遠而又脆弱(指提佐克本人,相對靳一夢而言)的錨點,投/注足以殺死靳一夢的力量,那也是天方夜譚。既然如此,出於性價比的考慮,當然還是直接掐死提佐克更方便省心了……

  靳一夢聳聳肩:“總之,提佐克在一次與樹野人的小規模衝/突中,發現了那些扭曲侏儒的秘密——那些看起來很像猴子的怪物,其實是他的同/胞。”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而毛戈人/大祭司對此做出的解釋是‘詛咒’,樹野人背棄了毛戈人的信/仰,背棄了偉大的先祖,於是偉大先祖詛咒他們,要讓他們承受肉/體扭曲、智能退化的野蠻和痛苦。在獲得解釋後不久,他就被長老會從慈悲之巖上丟出去了,長老會還給他說,對天人的虔誠信/仰想必能令他從環繞島嶼的風暴中倖存……嗯,反正他真的倖存下來了,就是不知道那幫老傢伙知道這件事後會不會高興。”

  李/明夜終於睜開眼,看看靳一夢,又看看提佐克所在的那道/門,嘆了口氣。“真是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她忍不住爆了一句中文。

  “是吧,而且還真不是一般的多……”

  靳一夢話未說完,內間忽然響起一聲慘叫!這慘叫是如此的撕心裂肺,發出慘叫者必然身處可怕的折磨之中,而他所承受的痛苦,也在無形中擴散出去。就好似投石入水,驚起一圈漣漪。

  對於靳李而言,只有微風撲面般的感受,只是這陣風並不清爽,而是充滿了恐懼與痛苦的惡臭。但門外響起砰砰兩聲,為他們守門的海盜守衛摔倒在地,然後一同發出尖/叫。充滿痛苦的靈能漣漪迅速擴散,同樣的事很快就發生在更遙遠的地方。“不會吧!”靳一夢皺起眉嘀咕了一句,卻也沒多少猶豫就起身。

  李/明夜當然能看出靳一夢的用意,稍一思考/後,她跟著站起。“他可能還有些用,我試一下,不行再說。”她說完便在原地消失了。

  痛苦的靈能波濤在下一瞬間平寂,就像開始前那樣突然。靳一夢稍一查探,便即瞭然,遂打算去往底艙。他的目光落在阿爾法/身上,“一起來嗎?”他問。

  阿爾法正在專心看書,聞言不耐煩地擺擺手,理都沒理他。

  “好吧。”靳一夢聳聳肩,走了兩步又回來,“剛忘了說了。”他對阿爾法說道,神情嚴肅,但話語裡隱藏有一絲笑意,“不要以為用分/身就可以耍賴啊,說好了的,連續工作八小時要休息。可以三班倒,不能連軸轉。”

  阿爾法大怒:“你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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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此刻,就連熱衷於自我折磨的苦修士,都無法想象提佐克正在經歷的痛苦。

  每一根骨頭裡的每一絲骨髓都彷彿變成了沸騰的開水,將骨骼煮熟,內臟裡好像塞/進了一團又一團帶著倒刺的魚鉤,隨他每一個最微小的動作而滾動,撕/裂所有臟器。大腦在沸騰,意圖煮熟他的顱骨,而皮膚像熱蠟般融化,滲入每一縷肌肉與每一粒脂肪的紋理。他應該在慘叫,這慘叫由內而外迸發出來,像一根熾/熱的鐵棍,從喉/嚨捅破耳膜……他在噴血,又好像,在噴火。

  是火,火燒起來了,每一點閃爍的火光都是神靈的憤怒。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甚至無暇思考,他不過是欣喜地向至高無上的天人禱/告,稟報對方,自己發現了祂的同/胞……然後痛苦就降臨了。並不是簡單的懲戒,他能分清這個,祂要他痛苦萬分地去死。可為什麼?他不能明白。.m

  忽然之間,太陽降臨在眼前。他用融化的眼睛看著那一輪太陽,從巫術幻視的靈之海迷霧中驟然升起。在靈能者超脫俗世的凝視中,靈之海是變化莫測的多彩迷霧,凡人的靈魂則是蠟燭的光芒,在迷霧中浮沉飄搖,但這一尊不一樣。這是一輪環繞著恢宏星河的偉大太陽。就像真/實的太陽一樣,這輪太陽亦有黯淡的部分,其表面浮動著不少黑斑,但璀璨的熾/熱光輝一刻不停地吞噬著它們,鼓動起它們的熱情與生機,好讓它們光耀如昔。

  我正在對你說話,太陽對他說,於是他聽見了。看著我,只看見我。

  思緒奇異地平靜下來。痛苦依舊,如熾如沸,但神思清/醒,這加劇了痛苦。為何我如此痛苦?他絕望地詢問。求求你,救贖我,讓我解脫。

  我救不了你。太陽回答他。睜大眼睛看看,困住你的正是你自己。

  我自己?他趕忙低頭看向自己,發現果然如此。那灼燒他靈魂的火從他的靈魂之內迸發出來,明亮的、純白的火焰,構成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鎖鏈,而鎖鏈上遍生荊棘。它們束縛著他的肢/體,迫使他跪在地上,品味每一寸痛苦。它們如此堅/硬強大,而他的力量又是如此微薄,根本無法掙脫。

  奴/隸的後代,是否永遠是奴/隸?太陽用雷鳴般的聲音隆隆詢問他。你是如此的虔誠,願意向你的神明奉獻一切,包括你的生命,於是你的神明承擔了這份責任,實現了你的願望。你自願把你的一切送入他人手中,由他人替你揹負。既然如此,為何/在他人實行這份權力時,又尋求解脫?

  我……

  他茫然地思考,發現自己找不到答/案。他生來就是如此,從一出生開始,所有人都告訴他要敬奉神,因為正是神的恩/德,賜予了他的出生。神的使者傳授他知識,神的信/徒教授他技巧,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神明的賜予,每一次強大都是神明的讚賞,而他的所有成就都是神明的意願。他生來就是如此。

  如果你把你的一切都視作他人的賜予,那麼他理所當然就能將其剝奪。太陽說道。工具由主人制/造,工具的定義由主人賦予,這個道理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