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一夢李/ 作品

第 292 章 第二章

  靳一夢摁響門鈴,別墅一樓次臥的窗戶很快亮起。一個困頓迷茫的婦女在對講機那一頭問道:“誰啊?大晚上的……”

  “投宿,走親戚的。有空房嗎?”靳一夢笑著回道。他的聲音很柔和,顯然他認識說話的人。

  “什麼走親戚,這大晚上……這這這!”保姆忽然拔高聲音,一聲驚叫,“哎呀,我的個老天爺,佛祖顯靈了!小夢,是小夢嗎?小夢?!老太太,是小夢哎,老太太!”最後一句話格外嘹亮。緊接著對講機裡“卡啦”幾下,婦女似乎正在手忙腳亂地扣對講機,而後“碰”的一聲,宣告其努力失敗。

  當聽到“老太太”這個詞,靳一夢扶在對講機上的手忽然輕輕/顫/抖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他深深呼吸,用/力眨了眨眼,又深呼吸了一下。

  ——在壞消息接踵而至的今天,在沒見到姥姥之前,靳一夢是真的害怕,哪怕再來一次壞消息的概率不過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恐懼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橫亙在他心頭,一如無常的死亡和悲慘的命運。可是,既然保姆已經喊出了“老太太”……

  直到這時,他才終於放心,正在二樓主臥裡睡覺的老年婦女真的是她。他長長舒出一口氣,記住了她獨一無二的氣息。她呼吸平穩,體溫較年輕人偏低一些,心跳緩慢卻有力,肌肉衰老但健康,骨骼不如年輕人緻密,卻遠比同齡人強韌。她還活著。

  “人果然不能隨便復活啊!看把趙姐嚇的,門都沒給我開。”靳一夢掩飾性地笑了一下,放下扶在對講機上的手,這隻手立刻像沒處放一般扶在了行李箱扶手上。“這下完了,可能要睡大街。”

  李/明夜仰起臉看他,極溫柔地笑了笑,輕輕把手覆在他手背上。

  二樓主臥的燈打開了,但住在一樓的人更加年輕,也更加敏捷。隨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客廳大門打開,趙姐甚至都沒在玄關換鞋,直接開了房門衝出來。她睡衣外披著一件外衫,一個袖子套/上了,另一個卻沒有,在她身後如旗幟般獵獵飄蕩。這接近五十歲的中年婦女三步並作兩步,以年輕人難以企及的速度穿過小院,衝到院門前。已經晚上了,院門是她親自用鑰匙反/鎖的,她卻忘了,哐啷哐啷幾下發現沒拉開,又急哄哄地折返回去,同時嘴上還不忘叫嚷:“小夢你再等等啊,我忘了拿鑰匙這就去拿,你再等一下。”靳一夢一時沒回,她立刻就急了,“小夢,小夢?”好像生怕他消失似的。

  “我在呢。”靳一夢揚聲回了一句,“你去拿,慢點不急別摔了,我等著。”

  院門很快打開,趙姐一把抓/住靳一夢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他,臉色通紅,激動萬分,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一轉頭又看到李/明夜,頓時更加激動。靳一夢聽她心跳如雷,血流如湧,怕她當場厥過去,趕緊開口,聲音柔和,滲入些許精神力:“先進去再說?”

  趙姐如/夢/初/醒:“哦對,對對!進來說,進來說。哎呀你看我,稀裡糊塗的。這位是你女朋友嗎?小姑娘長得可真水靈。”她一邊說著,一邊搶著上前接過李/明夜的行李箱,口/中兀自埋怨靳一夢,“你也真是,小夢啊不是我說你,帶女朋友回家也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好給家裡收拾收拾……”

  對趙姐的親/熱和絮叨,李/明夜其實有些不適應。她一貫位高權重,身邊忠僕如雲,其中不乏忠誠到願意為她付出性命的下屬和僕役,但哪一個敢如此多嘴?不過靳一夢看起來對此沒有什麼意見。

  “本來是打算提前說的。”靳一夢含笑解釋。這也確實是實話,他們本打算次日上/門,只是姥爺與母親逝世的消息令他再也等不了了。“結果航班晚點,落地已經是這個點兒了,就乾脆直接過來。”他一邊說著,一邊熟門熟路地在玄關鞋櫃裡拿了兩雙拖鞋,隨後踏入客廳。

  客廳極寬敞朗闊,一扇大窗正對小院,顯得爽朗通透,傢俱皆是中式木製,溫潤端莊的黃花梨顏色。沙發上鋪著厚重柔/軟的繡墊,正對著幾乎佔滿整堵牆的家庭影院。茶几上則是一方烏金石山水茶盤,一整套冰裂瓷茶具與紫砂茶壺纖塵不染,擺放得極規整,但杯盞茶色乾枯,看起來久未使用。

  “哎呀,怠慢了呀,你女朋友第一次上/門……你們先坐會兒,姑娘你坐啊,小夢你自己泡壺茶,大老遠過來先歇歇腳喝口水潤潤喉。”趙姐把二人迎進客廳,先是急匆匆往廚房去了,不一會兒又出來,把一盒粉黃圓/潤的杏子和一大海碗的玫瑰香葡萄放到茶几上。這兩樣水果中杏子分毫也未動過,葡萄看起來倒是吃了幾粒,雖是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卻並不太涼,顯然沒放進去多久。“你們先吃著,我這就去給你們收拾兩間房出來——”

  “一間就行了。”靳一夢說道。

  趙姐立刻瞪了靳一夢一眼,他還不解其意,有些茫然。李/明夜見狀便開口:“一間就行了。這麼晚了,也不用太麻煩。”她很溫和地對趙姐微笑,“我們在國外的時候已經結婚了。”

  “哦……哦哦!大喜事啊這是,這不得叫太太了!那就一間,聽太太的。”趙姐便笑了,極驚訝也極開心的樣子,卻又莫名地拘謹起來。“那……小夢啊,你和太太就住你原來那間?”

  “好。”靳一夢點點頭,見趙姐匆匆轉身趕去收拾,多少有些奇怪,“她怎麼了?”遂在團隊頻道里嘀咕了一句。

  “她只是突然意識到,我並不是客人,而是她的又一個僱主。僅此而已罷了。”李/明夜旁觀者清,倒是看得清楚明白。這在她看來這多少有些僭越,但考慮到老人年紀大了難免精力不濟,獨居又寂寞,或許這也是一種合適的主僕交往方式,因此她便沒說什麼。況且,“但她也是真心為你感到高興的。這樣很好,我很喜歡她。”

  “那就好。”靳一夢於是鬆了一口氣。這時他又站起身,目光投向樓梯口旁邊的電梯門——下一刻,電梯門便打開了。

  靳一夢的外婆名叫林以蘭。與蔡豔芳母/子的美麗出眾相比,林以蘭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老太太,個頭不高,膚色頗深,身材圓/潤,滿臉皺紋,一頭染成烏黑的極精神的短髮,眼睛也有些渾濁。她的手關節粗/大,有些變形,這是一雙農婦的手,粗糙卻有力,像大地一般堅強。此時此刻,這雙手緊緊地攥/住靳一夢的手臂。男人的手仍舊是鑄鐵般的沉穩,老婦的手卻在顫/抖。

  “小夢啊,小夢?”林以蘭沙啞地喚著,不敢相信地捏了他兩把,又抬起手摸/摸/他的臉,好像才終於相信了,喉/嚨裡頓時迸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的嚎啕。靳一夢原本還有點眼眶發/熱,正打算用功/法強行壓下這段心潮,一見此情此景,注意力立刻轉移,趕緊扶著他姥姥到沙發上柔聲哄勸,悄施安撫。他功/法雖精,一則當下屬性不濟,二則務求真/實自然,只能徐徐圖之,如此半晌方才止住。

  在這之後,自然是解釋。靳一夢其實也沒太多選擇,只能順著徐少秋之前編的瞎話繼續往下編,無非是做生意得罪了一些當地豪強,事出突然只能立刻假死跑路,遠赴他鄉避風頭,與國內徹底斷了聯/系。如今風頭已過,他又在另一個國/家做出了一番事業,遂重新聯絡徐少秋,驚聞噩耗,方才回國。值得一提的是,當這種通常只會出現在影視作品裡的劇情突然出現在現實中,人多半是不會信的,這段瞎話就聽得李/明夜直撇嘴,但林以蘭立馬就信了。

  在靳一夢面前,這小老太太是全天下最好騙的人,因為她深愛著他,全心全意地相信他。其實以靳一夢說瞎話的功/力,並不是編不出天衣無縫的謊/言,但這意味著他得把不少黑鍋扣到徐少秋頭上,他當然不會作出這樣的選擇。只是……

  “這樣聽來,一切都變得像是你的錯了。”李/明夜聽到一半,冷靜地提醒他,“在你的敘述中,是你沒有處理好這一切,在一系列陰差陽錯之下導致了非常嚴重的後果。你確定真的要這樣說嗎?”

  靳一夢沒有回話,只瞥了李/明夜一眼。李/明夜心念一轉,當即瞭然:“你……你不會真的覺得,這確實是你的錯吧?哥,你那時候是真的死了啊!這一切不論如何都不是你的責任。況且你上次回來時,也並不知道還能再回來,更加不可能知道我會領悟彩虹橋,你已經做出了當時情況下的最優選擇。你姥姥是你唯一的親人了,你真的要——”

  靳一夢仍然沒有在團隊頻道里回話,只是微笑著把話題轉到了李/明夜身上:“……對了,我在國外的時候還結婚了,那時候實在聯/系不了你們,所以也沒給你們說。”他牽過李/明夜的手,擱到林以蘭粗糙蒼老的手背上,“這是我老婆,叫李/明夜,是個華裔,家裡很早就出國做生意了。現在我們倆是合夥人,一起開公/司,生意還不錯。”

  李/明夜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同時在面上撐出溫和的笑容:“姥姥您好。”

  “哎,你好你好。”林以蘭握住李/明夜的手。可以明顯看出,她竭力想表現得熱情洋溢、和藹可親,奈何她對這次見面毫無準備,著實是意外大於驚喜,因此一時竟哽住了。老太太不是有急智的人,此刻搜索枯腸也只能說出一些“小姑娘真漂亮啊”、“家裡是做什麼的啊”、“你們怎麼認識的啊”之類的片湯話。李/明夜逐一應答,順便趁著此地光線明亮,對方注意力又在別處,用原力探了探她的身/體狀況,修補了幾個陳年損傷。

  李/明夜控/製得極小心,反饋在受體上,則是一股不易察覺,卻又極慵懶舒適的暖流。林以蘭到底年邁,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大半夜的又歷經一場大喜大悲,經原力一衝,多說了一會兒便精力不濟,開始犯困。靳一夢見狀,便說自己二人一路舟車勞頓有點累,想早點睡,接著就扶老太太進了電梯。

  李/明夜沒有跟進去,自顧自開了電視吃水果,她知道靳一夢不會很快下來,而事實果然如此。她稍微聽了一下二樓的動靜,發現自己什麼都聽不到,便明白了靳一夢的意思,在心裡嘆了口氣,卻也如他所願放棄了探聽。

  “夢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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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姐手腳利索,很快就收拾好了一樓主臥。臥房裡傢俱並不多,裝飾簡單,一張雙人床並兩個床頭櫃,靠牆一溜黃花梨中式衣櫃,另一側是佔據整面牆的捲簾式遮光窗簾。窗簾後是一扇木製推拉門,連接著一個打造成玻璃暖房的封閉式陽臺。陽臺一側擺著置物架子,遍栽各類小型綠色盆景,另一側置有藤椅茶桌,剛擺上一套完整的、清洗乾淨的茶具。陽臺正對著院裡的假山魚池,池畔花草繁盛,灌木蔥蘢。一棵梔子樹正值花期,重瓣勝雪,嬌蕊吐芳,轟轟烈烈開了滿樹。

  總而言之,這是一間很漂亮的屋子。以李/明夜對靳一夢的瞭解,可以從許多設計中分辨出他的偏好和品味,可見裝修設計時他很認真地參與過,但屋裡沒有多少生活痕跡,就連衣櫃裡都沒有任何屬於他的衣物。那一溜風格古典、材質上佳的衣櫃裡只有一套收納整齊的床/上用/品,據說是他以前來住時用過的,但因為他這次回來得突然,沒來得及清洗晾曬,只能搬來備用的另一套。盥洗室裡的牙刷、牙膏、毛巾、浴巾等洗漱用/具乾脆就全都是新拆封的,就連電吹風也是。

  在李/明夜打量臥房時,趙姐正對著一支電動剃鬚刀犯愁,她明明裝進了嶄新的電池,卻還是無濟於事——這玩意兒靜置太久,其內部元件早就徹底損壞了。她又試著擠了一些剃鬚泡沫,噴口處湧/出的卻並非潔白綿密的泡沫,而是稀疏粘/稠的乳/白/色半透/明液/體,其中夾雜著零星氣泡。

  “這兩樣無所謂,明天再買吧。”李/明夜站在盥洗室門口說道,“今天已經很晚了,先休息。”壹趣妏斆

  “是挺晚了。”趙姐將剃鬚刀和剃鬚泡沫收到一旁敞在地上的垃/圾袋裡,又引李/明夜進來,拉開浴/室簾,讓她看到泡澡木桶和置物架,“今天天氣熱,您要是想洗澡,沐浴露洗髮露/毛巾這些都是全新的,我已經給放好了,要是用不慣就告訴我,我列張單子,明天去超市買新的。換下來的衣服您就放在這個髒衣桶裡,我明天會收了拿去洗。你倆的行李我還沒整,您就先放在那兒,我明天整。”

  “好。”李/明夜頷首應道。

  二人又說了幾句,趙姐就拎著垃/圾袋退了出去,臨走時道了一聲晚安,李/明夜便微笑回應。這時她抬頭望了一眼二樓方向,發現還是一點動靜都探不到,便也不再嘗試,決定先洗澡再說。穿上玩偶服放肆撒歡固然很爽,但李/明夜已經不再是那個渾身是血仍能毫不猶豫去滾泥坑的亡命徒,而是被靳一夢養得無比矯情,甚至會浪費法/力保護自己免於雨水、塵土和血汙。此時她一想到身上沾了別人的汗,真是渾身都不舒服……

  等李/明夜洗完澡出來,靳一夢已經從二樓下來了。他關了空調,開了窗戶,正在陽臺抽菸。英俊如同神明的男人安靜地坐在藤製沙發中,一手撐著下巴,目光落在靜寂的黑夜裡。煙霧繚繞,辛辣嗆人,卻也有梔子的芬芳。

  李/明夜於是便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剛才你家保姆問我,我今天穿的衣服能不能水洗。”她從桌上拿起煙盒,輕輕抽/出一根點燃。柔/滑細膩的絲織品像水一樣隨她動作在身上流淌,猶如第二層肌膚。“說句老實話,她是真把我問住了,在她問我之前,我潛意識裡一直以為我的衣服都是自己從衣帽間裡長出來的。”她輕笑說道,“然後我忽然發現,除了部分內/衣、阿斯加德斗篷與絕地制/服之外,我已經很久沒有第二次見到同一件衣服了。或許z-4悄悄洗壞了我的很多衣服,卻不敢告訴我。”z-4是他們的家務機器人總管。

  “她居然問你怎麼洗衣服?”靳一夢不由失笑,“問你彩/票號碼你還有可能知道。”

  李/明夜聞言想了想,口/中喃喃唸了幾句,完/事兒居然還真的用手在桌上寫了幾個數字。她抬頭望向靳一夢,虹膜純黑如夜,眉心慧眼未睜,只一抹紅痕,襯著雪白肌膚與漆黑長髮,有種鬼魅般的妖異詭豔之感。“你要是有興趣,明天下午14點27分31秒至45秒,去西邊大門外那個彩/票店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