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八七一章 啟蒙躍進年(上)

    這一年,註定不是個安穩和平的年份,戰爭的陰雲已經在世界的上空瀰漫。

    不聲不響完成了備戰動員的大順,皇帝南巡松蘇,大閱艦隊。

    英法在北美殖民地的摩擦,日益加劇。

    普魯士在擴軍。

    俄國在擴軍。

    瑞典在擴軍。

    奧地利開始建設第一批正規的軍事學院,也在擴軍。

    西班牙終於成立了外匯和白銀管控銀行,政府插手對貴金屬的直接管控, 並且擴建了加的斯的軍艦造船廠。

    然而,在戰爭陰雲的密佈之上,這個時代最熱烈的那輪名為啟蒙的太陽,依舊耀眼。

    甚至在這一年,閃爍出一陣陣狂躁的耀斑,彷彿是恆星膨脹期之前的胎動,湧動的狂躁能量,隱藏在戰爭的陰雲下。當陰雲褪去的時候,人們再抬頭注視這輪名為啟蒙的太陽時,一定會記起這一年發生的幾件大事。

    戰爭以外的大事。

    日內瓦。

    逃亡避居在此的盧梭,正在為勃艮第大學第戎科學院的一場徵文大賽,畫上他這篇徵文的最後一個句點。

    第戎科學院徵文的題目,很有趣。

    【人類不平等的起源是什麼?人類的不平等是否為自然法所認可】

    沾滿墨水的筆,在稿紙上快速滑動,留下一連串的字符。無意義的比劃,被人類賦予了意義,又將作者想要表達的精神訴諸紙上。

    “……由於私有制和法律的建立, 不平等終於變得根深蒂固而成為合法的了。此外, 我們還可以斷言,僅為實在法所認可的精神上的不平等,每當它與生理上的不平等不相稱時,便與自然法相牴觸。這種不相稱充分決定了我們對流行於一切文明民族之中的那種不平等應持什麼看法。因為,一個孩子命令著老年人,一個傻子指導著聰明人,一小撮人擁有許多剩餘的東西,而大量的饑民則缺乏生活必需品,這顯然是違反自然法的,無論人們給不平等下什麼樣的定義。”

    寫下最後一個句點的盧梭,意猶未盡,帶著精神的亢奮,將他完成的徵文放在了一旁,又拿起來一本最近出版的戲劇,並在這一本戲劇冊子的扉頁上,寫下了一段話,準備還給這部戲劇的作者。

    這部戲劇的名字,叫《中國孤兒》。

    盧梭提起筆,藉著此時亢奮的精神,將諷刺的話語投向這部戲劇的作者。

    “伏爾泰先生認為,世界上有過最幸福、最可敬的時代, 就是奉行孔子的法律的時代。”

    “伏爾泰先生尊敬孔子,並且認為自己是孔子在歐洲的弟子。”

    “但是,很顯然, 伏爾泰先生所尊重的孔子,是他幻想出來的、存在於他腦袋中的、就像是瓷器工人憑著自己的喜好而捏造出來的那樣的孔子。”

    “伏爾泰先生以為他了解中國的道德,也瞭解中國人所理解的美。於是他寫出了這麼一冊用愛、寬容、道德、君父的仁慈來解決一切問題的戲劇。”

    “然而,據我所知——當然,我是根據二十年前就因為得罪了中國現在的那位公爵而被流放至此的陳先生的轉述——可以知道,這個關於孤兒的故事,所表達的中國人的美學觀點,並不是伏爾泰先生所認為的愛與寬容、道德與感化。”

    “相反,中國人所認可的美,或者說,伏爾泰先生所尊敬的真正的孔子所認可的美,是【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關於那個孤兒的故事,中國人所理解的美的結局,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暴力復仇了殘酷。”

    “中國人所認可的美,是【到今日三百口的冤魂方才家自有主】的復仇;是堅守封建君臣契約的忠誠、並將這種對契約的忠誠延伸到更廣闊的社會層面;是對屠殺數百嬰兒的暴行的反抗;是弱者對暴政的抗爭;是自我犧牲與自我實現的追求。”

    “伏爾泰先生所認為的愛、寬容、道德、君父的仁慈,並不遺餘力地宣揚,君父體制,這才是最完美的、最幸福、最可敬的時代。那麼,伏爾泰先生所認為的中國,並不存在於這個真實的世界中。”

    “伏爾泰先生所宣揚的愛會取得勝利、文明會戰勝野蠻、良俗美德會使統治者歸順——暴君居然會因為一個喜愛的女子,就在精神上折服於女子的美德。”

    “我想,如果一百年前韃靼人沒有被中國人趕走,伏爾泰先生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去證明韃靼人的偉大成就:看啊,粗暴而野蠻的韃靼人,被良俗美德所征服、所感化、這就是美德與愛的力量。”

    “雖然我不知道,伏爾泰先生所認為的、堅信愛與感化的孔子,是哪裡的孔子,但我可以確定他不是中國的孔子。”

    “對此,我必須送給伏爾泰先生一句話,一句真正的、沒有被修飾過的、沒有被可悲的傳教士所扭曲過的中國的另一位哲學家的話: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在這裡,我不是針對伏爾泰先生的《中國孤兒》,事實上,我是針對所有的、現存的戲劇。”

    “戲劇是現狀的再現。人民在其中不再是觀眾,而是一起對現狀進行肯定——某種程度上說,此時的戲劇,在教人們做一個現狀下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