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八四二章 多歧路,今安在(一)

    讓他們去讀《周禮》中的經濟部分,絕對比讓他們去讀《國富論》,更容易理解。甚至於讓他們讀讀《管子》中的經濟學部分,估計可能都不能完全理解,多數只能憑空想象輕重術到底是什麼玩意。

    這是經濟基礎所決定的。

    有時候,眼中的世界到底什麼樣,會決定很多事。

    正如歷史上朝鮮實學派的兩大派別。

    歷史上星湖學派這輩子都沒去過中國,而且政治上不得志,大部分時間都是農村地區的半流放狀態,目睹的都是農村的苦難,所以星湖學派的改革側重點,在於復古、土改。

    而利用厚生派,發起者作為貢使去過中國,見識到了更大的世界,政治上雖不算太得意,但終究實在經濟最發達的首都圈城市生活,所以他們學派的改革側重點,是工商業。

    但現在,情況反了過來。

    星湖學派的人,一群光腳的,悄悄往松蘇地區跑看看世界繁華;利用厚生派的人,是穿鞋的,在官場上還算可以,故而只能走正規路線去京城。

    而大順京城和松蘇的經濟基礎,實際上並不比原本歷史上蹲在京畿農村的星湖派,與在漢城工商業發達區的利用厚生派的差距小。

    畢竟,北方是大順的統治基石核心,也是當年亂世影響最大、大順妥協度最小的地方,那裡有非常龐大而穩固的小農經濟。

    華北,現在當然不是松蘇資本的經濟體系範圍之內。

    想要講通這個道理,劉鈺還是採取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辦法。

    …………

    幾日後,一臉憔悴的權哲身正在為孟松麓送別,也可以說是孟松麓在為權哲身送別。

    孟松麓端起酒杯,祝道:“此番,鹿庵兄要去南洋遊歷,我自去極東大洋的檀香山。日後不知能否再見。你我相識不久,但亦算投緣,請飲此杯。”

    這杯送別酒,孟松麓喝的壯懷激烈,權哲身喝的五味雜陳。

    當下酒杯,權哲身道:“昔日,綿莊先生說,吾國之途,在松蘇。而如今,興國公又說,松蘇不是松蘇,松蘇之大,西至歐羅巴,南抵爪哇洋。興國公言綿莊先生之言無錯,但只在松蘇,看不清楚松蘇的全貌。”

    “只緣身在此山中,不見廬山真面目。”

    “興國公甚至說,朝鮮國和天朝一點不像,反倒是有點像是獅子國、錫蘭國。無非是這邊叫兩班貴族,那邊叫高維種姓;這邊叫白丁,那邊叫薩拉迦瑪種姓;那邊搓肉桂,這邊賣人參……”

    “孟兄可曾去過錫蘭國、高浪埠?”

    這話,孟松麓都有點沒法接。

    說是好話吧,肯定不是。

    說是羞辱吧,好像也不是。

    至少以孟松麓所知,覺得好像除了都種稻米之外,別的所知也不甚多。

    但他大約知道朝鮮國發生的“漢化”和“本地傳統”之爭,也發生過“佛”與“儒”之爭。

    故而對這個問題,他也不知劉鈺到底是什麼意思,不好亂說,只好道:“我不曾去過。不過,二者區別我的確不知。但興國公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倒有些道理。”

    “細細品來,若只看上海,只覺光怪陸離,處處詭異。但若走一走蘇北,看看蘇北的棉花,竟便覺得那些光怪陸離之處,似也能看到透徹了。”

    “不知興國公都和鹿庵兄說了些什麼?”

    權哲身笑了笑,搖頭苦笑道:“都是些異端之言。說愛糧食的人,那是有奇怪的癖好。而正常的人,是不會愛糧食的,從而把糧食堆積起來,因為愛糧食而積攢糧食。正常人只是為了用糧食,吃糧食。吃飽了,就會選擇把多餘的糧食出售。”

    孟松麓聞言也笑了,這的確是儒家大敵的異端言論,愛用之別。這套東西引申出來的問題比較麻煩。

    比如房屋和土地,愛用之別的視角,很容易推出當土地沒有投資屬性的時候,商賈如果不愛土地而有收集土地房屋的詭異癖好,那麼就不會去囤積土地房屋。

    所以杜絕土地兼併的辦法是讓土地失去資產投資理財的屬性,然後就會引申出一些可怕的所有制問題……這套東西過於顛覆,最好是不用,比他們學派的贖買官田設想,激進太多。

    笑過之後,孟松麓便道:“鹿庵兄就被這異端學問說服了?”

    權哲身無奈道:“不得不服啊。上海幾十萬人,並不種糧食,可也沒餓著。那些自南洋源源不斷來的稻米,那些開墾稻米種植園的,也確實沒有愛稻米的屬性,從而出於愛而去囤積它們,就像是熱愛金石的人去收集文玩一般。”

    “眼中所見,不得不信。”

    “故而興國公說,叫我遊歷四方,去一趟南洋,只抵高浪埠,看看松蘇到底是什麼模樣。”

    “在山中,是看不見山的。”

    孟松麓笑道:“西洋人拜神信神,故而興國公言,他們是拜錢為神,或拜商品為神。”

    “子不語力亂怪神。愛用之說,雖屬異端,細究起來,倒也和興國公所言的拜錢教、拜商品教,以及錢與商品到底是什麼,是用、是愛,也差不多。”

    “不愛稻米,卻愛錢,因為錢給了人一種假象,彷彿金銀從出生那一天開始,就可以天然地換到任何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