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七零三章 皇權的超然

    牛從昀是否讀過《辛昂傳》,與皇帝讓他去讀《辛昂傳》,當然不是一回事。

    既說了讓牛從昀去讀辛昂傳,其實也就等同於皇帝在暗示牛從昀:放手幹,有事我給你兜著。

    在背鍋這件事上,李淦這個皇帝還是做得很有覺悟的。

    至少遵從他意思去辦事的,他是勇於把這個鍋背起來的,因為大順對大明最後幾年的事記憶比較深刻。

    看著眼前這倆人,對他們的表現,皇帝心裡還是非常滿意的。

    雖然滿嘴都是新學問的那一套,但皇帝也不是很擔心,而是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實際上大順走到今天,李淦又經歷過劉鈺的那一次赤子之心宇宙之悲,很多事雖然不想承認,可也不得不承認,過去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

    這幾年湧現出的能吏,全都是和新學有關人,至少基本都是新學所染。

    這也不是偶然,因為隨著蝦夷、鯨海、南洋等地的開發,民間資本的活躍,也只有那些地方能夠表現的足夠亮眼。

    就好比在河南做縣令,就是當出花來、天縱奇才,又能做多少事?

    可要是在那些民間資本投入的地方做縣令,古板守舊的很難出成績,而腦子稍微活躍點的能夠活學活用那些新學問的,就能夠表現的極為亮眼。

    一個臺灣府,短短十年之內湧入了至少不下100萬兩白銀的投資。

    墾荒、大米種植園、造船檜木經營所、金礦、海軍基地投資、為將來收復呂宋提前準備的軍營……民間的、官方的投資,不斷湧入。

    運河被廢,海運興起,這是資本願意投資稻米種植園、墾田的基礎。

    而資本,又可以使那裡人口激增。大順缺金缺銀缺銅,就是不缺勞動力。

    有錢,就有政績:丁口激增、稅收暴漲、廢運河之後供應部分經營所需之漕米、軍艦建造的檜木保證充足,這些當然都是政績。

    而若在河南之類的地方做縣令,天大的本事,也弄不到上百萬兩的投資,怎麼會有亮眼的政績?

    大順又是個宋明理學破而不立的王朝,文化上對前朝差點亡天下進行了全面的反思,反思的主流就是:扯淡的太多、幹實事的太少,義要從利上體現,而不是空談義理心性。

    而要在這心民間資本開始活躍的地方做出政績,就不能死抱著十三經了,就不得不去接觸新學問。

    與愛好無關。

    與信仰無關。

    與升遷有關。

    軍隊這邊就更不用說,新學傳播的重災區。

    李淦很自信自己可以把握的住,但這種皇帝一般都會覺得自己很牛批、自己的兒子肯定不如自己。

    所以李淦對將來接班也是有佈局的。

    新學有沒有用?有用,不能廢。

    因為外面一大堆一省大小國庫年收入卻和大順差不了多少的強國。

    若是以前也就罷了,現在大順剛用海軍戰略調動打完了日本,生怕將來這種事也落在自己身上。

    加上運河被廢,南北聯繫全在海軍上、漕運安穩全在印度南洋在不在自己手裡,是以不得不默許新學的傳播。

    但是,新學有沒有危機?

    有,而且在李淦看來,這個危機是非常顯眼的。

    那就是大順本來官缺就不多,人口暴增之下,更是多少人擠破頭往上考,求個上升通道。

    原本只是儒家科舉內部卷。

    大順又有特色的武德宮、良家子的實學體系內,也可勁兒卷。

    現在再加上了這一波新學學子,捲上加捲。

    一群有學問、有知識,而且有的還不是扯淡談心性的學問,而是張口階級閉口地租抬頭測緯度低頭算三角學識的人,卻被排除在體制之外,正統科舉內完全沒有做官的上升通道,那麼這些人會幹啥?

    現在大順已經被特殊的傳統和體制所綁架,不得不對外擴張。

    這和資本發展起來需要市場的對外擴張,不一樣。

    而是內部科舉已經佔滿了上升通道,只有外部、邊疆地區,才能用這些實學出身的人,給他們一些上升通道。

    要靠海軍、工兵、炮兵、工商業、殖民地,來容納這些人,把他們吸入體制內,哪怕是體制內的邊緣。

    科舉本身,李淦是不敢動的,也動不了。

    且不說廢科舉必要出大事不提。

    單單是一個科舉改革,就鬧出過多少魔幻的事?

    之前那個“以科舉之名、行孝廉之實”的科舉改革,初衷是好的,太宗皇帝自覺八股文章約束人的思想,要改。

    然後呢?

    最經典的例子,就是當年山西的考試。

    出的題目,乍看上去,引題的內容絕對沒啥問題。

    曰:有菽粟者或不足乎禽魚,有禽魚者或不足乎菽粟,罄者無所取,積者無所散,則利不布、養不均矣,故市。

    易曰: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蓋取諸噬嗑。

    前朝中,西夷葡萄牙人據澳門為市,舶來……

    大意就是說,《易》說,因為社會分工的出現導致了交換,交換出現了市場,以實現有菽粟者或不足乎禽魚,有禽魚者或不足乎菽粟,交換之後各得其利。

    那麼,試分析一下葡萄牙人在澳門的貿易、以及對本朝的影響。

    看上去,這題目沒啥問題,而且凸顯了大順的開放意識。

    然後,一群小鄉村、小縣城裡的讀書人,知道澳門在哪啊?知道這澳門和大順都貿易什麼啊?

    倒是大城市裡的大族、豪紳,官員圈子裡的人,自有錢交際,圈子裡每天都要討論千里之外的事。有的爺爺是京官、有的親爹是府尹,有的做生意天南海北的跑。

    一群讀書都得靠借書的窮孩子,怎麼進這個圈子?怎麼知道這些事?官學裡也不教啊。

    這事爆出來之後,朝中本就反對科舉搞成舉孝廉的官員專門寫了文章辱罵:說你這麼選材多麻煩呀,你不如直接在紙上畫上椰子、荔枝和龍眼,問問這些山西村裡娃,哪個是椰子、哪個是荔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