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慕羲和 作品

第六七三章 猜疑鏈(下)

    那說客聞言,故作驚詫道:“國公何等樣人,難道也信這樣的話?”

    “前朝尚有五年平遼之豪言呢,但實際又如何呢?他們如何保證鹽政一定如他們所想的那般,只要改革,便可多利幾十萬?”

    劉鈺似笑非笑地看了說客一眼,盯了片刻,慢悠悠道:“你的意思是說,一定不行?”

    說客忙道:“回國公的話,還如剛才所言。行,也不行。小人斗膽試為興公言之,若無道理,小人這裡離開,再不做這口舌之事。”

    見此,劉鈺心想還是自己的態度讓這些人產生懷疑和誤解了,否則的話,他們應該明白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很多事,講道理是沒有用的。

    但既然對方已經掉進圈套了,明知道這番話都是如之前“給蜀鹽加薪柴稅”、“查禁閩粵曬鹽法”之類的扯淡言論,可劉鈺還是假裝收了錢需得給人個機會才是。

    “國公明鑑,這行與不行,要分開來看。”

    “淮北,行。”

    “淮南,不行。”

    “但恐天下人覺得,淮北行,則必可移此政於淮南。”

    “然而,一來,古人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枳橘如此,鹽政亦如此,淮北可行之法,怎麼就能得出結論,證明淮南一定行呢?”

    “二來,天下愚者多矣,多以為淮北可,則淮南必可。然而淮北之鹽,不過三十五萬引;淮南之鹽,數倍於淮北。一旦其政移於淮南,鹽政崩潰,則勢必大亂。”

    “昔者,王荊公以為,鹽山等地既已行青苗法,且效果顯著,遂以此為論,以為全國皆可。然而結果如何呢?”

    “再者,本朝開國之初,太宗皇帝之訓,移民遼東,於苦寒之地當多種玉米等物為食,以為此物不苛土地,秸稈又可燒柴餵牛,極佳。然而,所結穗棒,不過三寸;穗未成熟,霜寒即至。乃至於許多戍邊之民,煮其種籽造絕產之霜,而求歸鄉。”

    “這都是一樣的道理。在這裡行,怎麼能得出在那裡一定行呢?然而這樣的道理,便如太宗皇帝、王荊公那樣的人物,尚且不能夠免於誤判,尋常人又怎麼可能明白這個道理呢?”

    “我言行,便是說,淮北若行新政,必可行。”

    “但,淮北與淮南不同,所轄範圍不同、道路交通不同,淮北能行,淮南未必就行。”

    “一旦淮北行,則天下人必以為淮南必可,這才是要提防的地方。是以我說,行也不行。”

    “天下愚民太多,悠悠之口難防,到時候淮北真的行了,那些人又怎麼能夠理解淮北和淮南的區別呢?”

    “索性,淮北行也不行,此方為上上之選。”

    按照正常的說客討論,這時候劉鈺就該問“淮南為什麼不行呢?”

    但劉鈺沒問淮南為什麼不行,而是問道:“如你所言,你也認為淮北可行?”

    這說客來之前就明白,這件事是傻子都能看出來必然行的事,要是在這件事上硬頂、非說不行,那也實在沒必要說下去了。

    他當即鄭重地點了點頭,示意確實,他也覺得淮北改革一定成功,然後就給出了自己的理由。

    而這個理由,就非常有意思。

    既然大順鹽改的目的,是打擊私鹽,那麼一切都要圍繞著這個問題來。

    鹽改派認為,官鹽賣不動的原因,是這群總承包商吃得太多,所以官鹽太貴。所以,改革的重點就放在這些總承包商身上即可。

    說客則認為,官鹽賣不動的原因,是因為私鹽太多。因為官鹽收稅,所以無論怎麼樣,私鹽都比官鹽便宜。

    而淮北地區官鹽賣不動的主要原因,不是因為總承包商吃的太多。

    而是因為漕運。

    長蘆鹽場的鹽,通過漕運這條渠道,源源不斷地進入到運河兩岸,嚴重侵襲了淮北鹽區。所以才導致淮北的官鹽不好賣,數據看起來非常難看。

    總結起來。

    就是說,鹽改派認為,主因在總承包商,走私是次因;而鹽商派則認為,走私是主因,總承包商是次因。

    如果不把主次因果弄清楚,那就沒法在改革上做出針對點。

    聽完說客的話,劉鈺也是暗暗讚了一句,心想都說江南文華,果然不假。這些鹽商在江南日久,他們雖廢了,但他們豢養的門客幕僚,倒是有些高手。

    《僖公二十四年》雲: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

    劉鈺想要急速鹽改,他想用的故智,正是這一招。

    漕運被廢,應該說,短期之內刺激淮北官鹽銷售額增加的,確實是漕運被廢、長蘆鹽沒辦法走私的緣故。

    甚至可以說,這將是鹽政改革“立竿見影”、“驚世駭俗”、“一場得兩場之利”、“奇效之下淮南憑什麼不改”的根本。

    但是,長期來看,終究還是總承包商的問題。

    只是,反差越大,越容易造成對比效應。

    所以,劉鈺計劃的就是趁著新的走私路線沒出現之前,以雷霆萬鈞之力完成鹽政改革。

    然後拿著官鹽銷售的巨大增長,把所有的原因,都歸於鹽政改革上,而儘可能淡化廢漕運的作用。

    依靠強勢的對比效果,迫使朝中任何支持舊制度的人,通通閉嘴。

    從而迅速完成淮南鹽政的改革。

    但是,沒想到的是,這些鹽商雖然都是些廢物,可手底下幕僚還真不都是吃乾飯的,居然有人看出來了問題。

    想都不用想,鹽商這邊有大量的輿論鼓吹手,多少文人、尤其是知名文人,都是靠鹽商養活的。

    他們本身在朝中就有關係,一旦把這件事挑明瞭,製造了輿論風波,恐怕對淮南的改革也會拖延下去。

    到時候,鹽商的朝中關係,就會那這個大作輿論,要求等過幾年、等廢漕運帶來的影響消散之後,再去改革淮南鹽政。

    那樣的話,極是不妙。淮南才是真正要動的地方,淮北只是個引子。淮南若動不了,鹽商只相當於斷了個手指頭,可不會傷及根本。

    聽完這些說辭,劉鈺不動聲色,心裡一邊琢磨著這些鹽商到底要幹什麼,一邊問道:“如你所言,似也有那麼三二分道理。那麼,淮北行,就算這個道理對。那麼,淮南不行,道理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