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蘇里 作品

第85章 送行

    她夢見了一片跟柳莊相似的村子,也靠著山,村邊也有一條官道,道旁有間驛站,立著拴馬樁、支著茶酒攤。

    那裡也下著雨,雷電不息。她看見兩個穿著棕褐色衣袍的青年從村子裡跑出來,在無人的拴馬樁旁邊躲雨。

    個子矮一些的那個絞著衣服上的水說:“你又是從哪得來的消息,這山要塌?莊師兄那裡聽來的?”

    另一個高一些、也結實一些的人說:“沒提,他只說這幾天就不下山了。別管我消息怎麼來的,反正是真的,否則你說說為何莊師兄和鍾師兄好巧不巧就這幾天不下山?”

    他反問完,自顧自答道:“避禍嘛。”

    矮個子信了七八分,臉色有點差,但還是說:“那……那也無大事吧,山上那幾位都知道了還怕甚?”

    “知道又怎樣。”另一個人挽著袖子,頭也不抬地說,“你何時見他們插手過這些。”

    矮個兒臉色更差了:“可——”

    “再者說,山上山下從來都分作兩處,山上弟子才是真。山下不過是……”高個兒挽好一邊袖子,抽了根布條,用牙咬著栓緊:“不過是驅散不掉便放養著的庸碌之輩。山下的災禍,左右鬧不到山上,何須費事來管呢?”

    “話不能這麼說,你以前不是說要勤加苦練,爭取早——”

    高個兒不太高興地打斷道:“那都是幾歲的胡話了,陳芝麻爛穀子。”

    他拴緊另一邊袖子,又問矮個兒:“你我就是這村裡長大的,村子姓張,咱倆姓張,山下也有不少弟子都是張姓出身,本就是一家。我之所以拉你,沒找旁人,是覺得你我親如兄弟,你也重情重義,不是那些整日把自己往無情之道上修的假仙。”

    矮個兒被他這番話弄得惶恐不定,臉色發白:“怎麼叫假仙,你近日是碰見什麼事了?怎的句句是刺。”

    “憋久了而已。總而言之,現今村子要遭禍端,而且是大禍。你就說,救不救?”

    “救!但是怎麼救?”

    “找座卦象相近的荒山,轉過去便是。”高個兒說。

    天上炸下一道驚雷,照得他們臉色鬼一樣白。矮個兒嚇了一跳,沒聽太清,再想詢問,高個兒已經走進了雨裡。

    他找了一圈方位,最終在某一處蹲下來,從懷裡掏出了紙符。低頭的時候,露出了後脖頸。

    ……

    “我就是那個時候驚醒的。”張婉說,“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夢遊到了外面,就蹲在柳莊官道驛站的拴馬樁旁邊,跟夢裡的人一模一樣。”

    那一刻,張婉覺得自己在隔空幫著對方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那座山的災禍轉移出來。

    “我意識到不對勁,立刻瘋了一樣往村子裡跑,想叫醒其他人。可是——”

    剛跑到山腳她就聽到了崩裂之聲。

    她抬起頭,只看到巨大的山石滾落下來,半邊山體分崩離析。她只來得及發出淒厲的叫聲,但已經沒人能聽到了。

    不論是村裡的人還是她自己,誰都沒能跑出那片轟然落下的陰影。

    “我當時沒有說這些,一是因為我總覺得那場人禍我也參與了,哪怕不是自願的,我也始終過不去那個坎。至於夢裡的那個人……”張婉輕聲說,“我當時也不想提,因為我看到了他的後脖頸,有一枚拇指大的胎記。”

    跟啞女那個兒子的胎記位置一模一樣。

    老天彷彿跟他們開了個玩笑。

    她代替了啞女的兒子,在啞女的養育下長大。而被她代替的那個人,輾轉流落到了跟柳莊卦象一樣的松雲山腳。然後一紙符咒,親手埋了他真正的家。

    “我又恨那個人,又覺得荒唐。”張婉說著苦笑了一下,“但那麼深的恨,一轉世就忘得乾乾淨淨。”

    “你們知道的,逆轉天時,尤其是拿無辜性命來抵的這種,是要遭報應的。”張婉說著,指了指自己說:“我有一個印記,很淡,但也跟了好幾世,所以每一世都是不得好死的下場。現在消得差不多了。那個人也有,別人可能看不出來,但我跟他是一根繩上的,我能看見。”

    聞時聽出了她的話音:“你見過那個人。”

    張婉:“見過。”

    聞時想了想:“張家現在做主的那個?”

    他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記得名字。”

    按照這一世的身份來說,他應該是張婉的爺爺。其實直接問“你爺爺”更方便,但他知道了張婉的身份,便開不了這個口。

    張婉原本一臉沉肅,被他那句正經補充的“不記得名字”弄得啞然失笑,答道:“張正初。毫不意外是麼?”

    聞時點了一下頭。

    他聽周煦說過,張婉很早就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跟爺爺張正初鬧崩了,從此離開張家,再沒回去過。再聯繫她剛剛說的語氣和反應,實在很容易猜。

    謝問臉上更是平靜如水,沒有絲毫詫異。

    “但我剛發現的時候還是很意外的。”張婉苦笑道:“我索性什麼都不記得就好了。偏偏當時因為一次解籠出了問題,陰差陽錯想起了過去每一世的事情。”

    謝問和柳莊是她最深重的意難平,前者總讓她難過,後者卻是恨。

    張正初身上的印記也很淡,應該跟她一樣,輪迴了很多世,世世都不得善終,以此作為報應和贖罪。

    張婉看到那個印記就忍不住厭惡和怨恨。但她又清楚地知道,每一世都是新的一生、新的人,跟過去全無瓜葛。

    她在兩種情緒的拉扯下,跟張正初衝突頻頻。後來對方一怒之下把她從張家除名,她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修卦術的人,其實很少會去算自己的人生軌跡,因為靈驗的同時,軌跡可能已經改了。

    但張婉還是給自己算了一卦,算到她該去北方,那裡是她的福地,可以見到掛念的人,可以彌補一些缺憾。

    於是她在天津找到了謝問的傀。

    她第一眼看到,就知道那是傀。因為跟謝問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那可不是輪迴會有的結果。

    那個傀跟她見過的其他傀很不一樣。他做得極好,除了有淵源在的張婉自己,沒人能看出他跟活人的區別,一旦有個定處,就會順著時間長大。

    但同時,他又跟正常人極不一樣。因為他只接收信息,從不輸出信息。他會記住自己看到、聽到的各種事情,卻從不表達反饋性的內容。

    張婉看得出來,這個傀在等。

    他在迅速適應這個後世的世界,然後等一抹靈神到位。

    她知道,真正的謝問會藉著這具軀殼重回人世。他們或許還有再次相見的機會。

    張婉自己就精通卦術,不會坐著乾等。她算過很多與謝問相關的東西,試圖算出他們會在哪裡相見。

    她算到了這個籠,一路找了過來。

    “其實剛進這個籠的時候,我還不理解為什麼會是這裡。”張婉說,“為什麼卦象告訴我,我會在這樣一個地方見到你。我抱著找人的心理在籠裡轉著,見過這裡的每一個人,試著問了每個人的來歷。然後我就知道為什麼了。”

    “這個籠本來應該繞著松雲山而成,圈在籠裡的,也該是松雲山下的人。但實際不是,這裡的人大多是柳莊來的。當然,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都說自己來自於不同的地方,其實只是時過境遷,不同時期稱呼不同而已。他們原本都應該是柳莊那一帶的人,所以他們怕雨天、怕電閃雷鳴、怕山神發怒。他們尊崇的所有傳說,都是與山、與暴雨有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