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照君 作品

第112章 第 112 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聞貴妃這一聲真可謂是吼得氣吞山河, 足見她的確是為聞天柔這個在皇帝面前拎不清、昏了頭的小侄女著了急。

    賀顧從前雖未與這位貴妃娘娘打過幾回照面,但想也知道,這些年來陛下一心只揣著個小陳皇后, 芷陽宮獨得天子恩寵, 與小陳皇后過不去的, 即便貴如她嫡姐先皇后大陳氏, 都沒落著個好下場, 而聞貴妃雖有個領兵在外、備受聖眷的將軍哥哥,可好籌碼一樣也是險籌碼,這麼多年來,她既能撫養著缺心眼的兒子裴二在皇宮中順順當當、沒吃什麼苦頭的長大成人, 又保得哥哥在外不但不必為她操心, 還在宮中多了個後盾。

    如此種種,足以見得, 即便旁人眼裡的聞貴妃不過是個反應慢半拍、風風火火的蠢人, 可她內裡卻絕非是個蠢人。

    連她都變了顏色,聞天柔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一求, 便用腳想也知道, 絕對沒和家中長輩只會過隻言片語的了。

    攬政殿中一片沉默,只不過這次的氛圍,顯得多少有些尷尬。

    聞貴妃訓完了聞天柔, 又轉目看向皇帝,噗通一聲跪下去苦著臉道:“天柔這孩子, 一貫在家中被哥哥寵的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失了分寸,才會在陛下面前胡言亂語, 還望陛下寬仁,不要與她計較。”

    又對賀顧道:“都是小姑娘說渾話罷了,駙馬也千萬莫當真。”

    賀顧臉上的表情仍然有些呆滯,看了看聞貴妃,又看了看聞天柔,最後不知為何莫名其妙的落到了已然面無表情注視著他的裴昭珩身上,這回後脊樑沒來由的一涼,險些沒打個哆嗦,趕忙道:“啊……這……我……我自然知道,聞小姐方才,定然只是頑笑罷……”

    話沒說完,聞天柔卻急了,顯然她並不承認自己姑姑給她搭的這架下臺的□□,急急道:“我才不是頑笑!姑姑不要替我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方才的話,句句皆出自天柔肺腑,這可是在陛下面前,天柔怎敢有半句虛言?”

    皇帝沉了面色,道:“既知是在御前,怎麼竟還敢提這樣胡鬧的要求?你要別的,也便罷了,賀顧是朕的女婿,雖然朕的長公主福薄……沒有緣分和他相攜終老,但當初駙馬對瑜兒一往情深,和朕特求此生再不娶妻,朕也許了他了,如今即便你瞧中了他,朕又如何再叫他娶你為妻?”

    聞天柔垂首道:“回陛下的話,方才是天柔唐突了,陛下對駙馬的允諾,天柔也都知曉,但容天柔說句冒犯的,國朝從無男子為亡妻終生守孝之事,即便是在天家,公主薨逝,也從未聽說過要駙馬終生再不娶妻的。”

    “自然,陛下仁厚,之所以從無這般的舊例,陛下卻仍答允駙馬所求,蓋因陛下是個仁君,體恤臣下的難處,心疼駙馬追思懷念公主,才會應下。”

    她說到此處,皇帝聽了雖然還是沒說話,面色卻稍稍緩了幾分。

    “駙馬對待長公主的一片心意,堅貞如雁鳥,人所共知,小女自然也知道。”

    “只是雖然陛下成全了駙馬的心意,可是如今駙馬也才十八歲,卻要守孝終身……他沒有一個半個的妻妾,子嗣更是未得分毫,如此待百年之後,駙馬身邊該是何等光景?天柔斗膽,曾在禁中花園廊下與長公主殿下打過一次照面,以小女對公主殿下的瞭解,她九泉之下,若是知曉駙馬要為她如此孤獨終老,以長公主殿下那般純善的心性,必然也是會不忍心的啊……”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你是官眷,又是聞修明的女兒,即便不如其他大家閨秀那般通詩書、曉文墨,也該是有見識、辨得清事理的。”

    “……朕是天子,天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朕當初已經答應過了駙馬,今日便再不可能應了你,否則朕的話,以後還有誰信得?”

    聞天柔聞言,一下急了,埋著的頭也猛地抬了起來,切切道:“可是……可是駙馬也只是何陛下請求,此生不再娶妻……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小女做他的妾,也不行嗎,做他的妾,這總不算娶妻了吧?”

    聞貴妃再也忍不住了,兩步上前去一邊猛拉她的衣袖,一邊看著皇帝強笑道:“陛下莫聽這孩子胡說八道……”

    聞天柔卻不買賬。

    她遠遠的望了賀顧一眼,可卻只見賀顧神情有些茫然,也正看著她,顯然他對今日發生的事,亦是始料未及的。

    聞天柔看著他的眼神,莫名紅了眼眶,一下子扭過頭,跪下去朝著皇帝磕了個頭,吸了吸鼻子,雖然沒再說話,那意思卻很明晰——

    這姑娘就是鑽了牛角尖,吃了秤砣鐵了心,一定要去摘那顆心心念唸的“星星”了。

    只是這回,殿中一片沉寂,皇帝沉著臉沒回話,不知在度量著什麼,賀小侯爺這顆“星星”,雖然總算慢半拍的回過味來了,可兩輩子來,他卻也是頭一次遇上這種事,此刻又在場這樣多的人,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話,又該說什麼話——

    誠然,聞天柔是個漂亮姑娘,和兩輩子來賀顧接觸到的所有女人都不相同。

    她父親聞修明在京外,不知礙於什麼原因遲遲未能覺察京中有變,她卻能有膽魄、有決斷、有法子混的出城去搬救兵,雖說救駕來的遲了些,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能領著三千兵士幾百裡奔襲,這也絕不簡單了。

    她不是賀小侯爺以前見過的、如萬姝兒那般、無論內裡如何,可外表卻一定柔弱以博取男子憐愛的、菟絲花一般的女人,聞天柔是特別的,這女孩子的氣息,一如賀顧對記憶中的亡母言大小姐的印象。

    英氣、爽朗,敢愛敢恨,奮不顧身。

    若是再早兩年,問賀顧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他能給出的答案,大概便是這樣的了。

    可是如今呢?

    若要問他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賀顧的腦海空白了片刻。

    他本以為,自己想起的似乎應是那已然煙消雲散……身著紅衣、面掩薄紗、一顧傾城,曾經讓他魂牽夢縈、心心念唸的“瑜兒姐姐”,可是時至此刻,賀顧才有些恍然的發現,浮現在他腦海裡的,竟不是那本以為終生都無法釋懷的“長公主”……

    而是他養傷時,在慶裕宮寢殿中半葷半睡,隱隱約約瞧見有些模糊的……裴昭珩逆著光坐在床前,垂目不語,沉默的輕輕撫著他散落額髮的模樣。

    說來也怪,那時他在床上躺著,三殿下在床前坐著,他兩個明明只隔了咫尺,賀顧卻不知為何,忽然覺得自己離這個人很遠。

    賀顧神色有些怔愣,此刻分明不是出神的時候,可這個畫面,卻莫名的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讓他覺得沒來由的低落。

    也是直至此刻,賀顧才發覺,原來“長公主”的那個舊影,早已在他腦海裡模糊,而即便遲鈍如他,心裡那個意中人哪怕只有分毫點滴的喜怒哀樂,卻能無聲無息佔據他的所有意識,輕易影響他的判斷和情緒。

    賀小侯爺這邊千思萬緒、心亂如麻,殊不知他這副魂遊千里、心不在焉的模樣,落在裴昭珩眼裡,卻變了個味。

    此時此刻,殿中眾人注意力都集中在聞家姑侄二人、與陛下三人身上,卻無人留心到恪王的目光自始至終都落在賀顧身上,不曾挪開過。

    裴昭珩面上未見分毫異常,但遠遠看了賀顧半晌,衣袖下的五指卻還是緩緩收緊了。

    他閉了閉目。

    以前,只要這樣閉上眼,便能將周遭的喧囂隔絕開來,讓這些聲音彷彿是自另一個時空而來,沒有一絲半毫能擾亂他的思緒。

    ……可今日,卻不知為何,這屢試不爽的精心技巧,頭一次失了靈。

    不頂用了。

    腦海裡全是賀顧看著聞天柔時那副怔愣、不可置信的神情。

    ……子環在想什麼?

    ……他可是終於回過了神?

    ……他本該是過著平穩安樂的日子,有妻有子,有人相愛。

    子環的性情,旁人觀之,只知其外剛,而不知其內柔,他這樣的人,若是能與一個自己也喜歡的好女子結為夫妻,定然是一生忠貞不渝、善待妻子,珍視家人的。

    即便子環如今和自己走了另外一條路,可即便他們在這條路上走的再遠了,即便他心中再患得患失,不願意讓子環發現,他本有另一條路可走……

    那條賀顧沒走的路,卻也不會因為裴昭珩的意志而消失,只要賀顧自己某一天被人叫住,轉頭一望,便能發現,他隨時都可以原路折返,重新走回那條“正常人”該走的路。

    這一世,若不是因著天家的算計……若不是因著這場人為製造的“巧合”……

    子環也本不該是今日的處境。

    這些隱秘而陰暗的心緒,也早已不是第一次被裴昭珩不動聲色的藏在心底了,他本以為自己能夠漸漸釋然,能夠把這些心思悄無聲息的掐滅,可如今卻發現……

    他還是做不到。

    誠然,子環不止一次的親口說過喜歡他,他也並不是羞於將情愛宣之於口的人,更是為了他出生入死,承受了男子本不該承受的困擾和折磨。

    無論怎麼看,他都似乎不該再這般患得患失。

    可若是真要問他自己,子環的心中究竟是否有他?

    或者說,子環心中那個,他為之一見鍾情、出生入死、博上了性命,九死也無悔的人,究竟是他嗎?

    裴昭珩沒辦法心安理得的騙自己,說得出那個輕描淡寫的“是”字。

    無論是以前那個什麼都渾忘了的三皇子,還是如今這個已然恢復兩世記憶的裴昭珩,都無法自欺欺人,說得出這個“是”字。

    即便旁人不知,自己卻無法繼續自欺欺人。

    兩世的記憶浩如煙海,前世也算九死一生、可即便是這些驚心動魄的回憶,卻也無法叫他能夠平靜下來,反倒是一閉上眼,腦海裡浮現的便是賀顧笑著把靈玉放在他手中,身形卻如消散的光霧般被風吹散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