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嬰 作品

第七十六章

有風吹動燈籠,光影浮動。

燭光掠過施黛眉間,與江白硯目光交匯,她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看上去很鎮定。

僅僅是“看上去”而已。

腦子裡一片空白,像煮沸的水咕嚕咕嚕,被江白硯攀上雙肩,施黛一動也不敢動。

江白硯清楚他在做什麼嗎?這句話乍一聽來並不特別,可細品之下……

為什麼像在撒嬌?

施黛覺得,應該是酒氣作祟,才讓她心生錯覺。

畢竟“江白硯”和“撒嬌”,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詞。

可她的臉還是一點點變熱。

美色襲人,軟聲勸誘,任誰也招架不住。

施黛磕巴一下:“作數。”

江白硯定定望她,唇邊揚出淺淡的弧。

聽他所言,是想離開這處小院,繼續逛燈會。

施黛本來也沒打算多待,進來只是為了和閻清歡說說話,默了默,輕聲問他:“我去和閻清歡打個招呼,然後就走?”

江白硯:“好。”

他說罷,身後響起清湛少年音:“施小姐、江兄,找到醒酒湯——”

閻清歡忙不迭從灶房跑出來。

看清院子裡的情景,閻清歡只想馬不停蹄跑回去。

想說的話全卡在喉嚨裡,他比施黛和江白硯更緊張,吞一口唾沫,撓了撓頭。

他們兩人隔得好近,似乎在低聲交談,聽見他的聲音,雙雙噤聲側目。

他該不會……打擾了什麼吧?

閻清歡愁眉苦臉,暗暗判決自己罪加一等。

“醒酒湯不用了,多謝。”

施黛展顏道:“江白硯想出去看看燈會,我帶他逛逛。”

她很給江白硯面子,沒把他醉酒後的那句“醒酒湯難喝”說出來。

閻清歡一向善解人意,憑藉多年來豐富的話本經驗,立馬點頭答應:“嗯。江兄當真不要醒酒湯?”

江白硯:“醉意不重。多謝。”

他這般開口,語調淡淡,倒和沒醉差不多了。

閻清歡鬆一口氣,老實笑笑:“清醒著就好。時候不早,你們快去燈節上玩吧。”

施黛順口問:“你呢?”

閻清歡:“給自己畫一盞燈,然後帶孩子們去西市轉轉。他們爹孃今日忙著做工,沒空閒過上元。”

說曹操曹操到,院子外幾個孩童跑過,從門邊探進腦袋。

花燈被捧在手裡,映照出一張張生龍活虎的臉,和一雙雙充滿期許的黑眼睛。

施黛兩眼彎彎,朝他們揮手打招呼。

閻清歡也笑:“看見那個扎高馬尾的男孩了嗎?就是他,昨天喝米酒後酩酊大醉,直接睡倒在路邊上。”

被點到的高馬尾小孩臉色微變,眼珠胡亂遊移。

他左邊的女孩笑嘻嘻:“閻哥哥還不知道吧?他其實是裝醉,昨夜

被他爹孃發現,狠狠揍了一頓。”

閻清歡驚訝:“裝醉?為什麼?”

“學堂裡留了功課,他不想寫。”

女孩毫不猶豫揭他老底:“乾脆假裝醉倒睡過去囉。”

閻清歡哭笑不得:“你這……何苦裝醉?受傷的地方上藥了嗎?還疼不疼?”

阿狸:……

字字不說江白硯,字字在說江白硯。

阿狸悄悄一瞟。

很好,江白硯泰然自若,神色如常。

“那我們先行告辭啦。”

見閻清歡上前探查男孩的傷勢,施黛笑眯眯:“上元安康。”

小孩們興高采烈,回她“安康”。

“你走路,”扭頭看向江白硯,施黛問,“還行嗎?”

江白硯半垂下眼,音量只有兩人能聽到:“頭暈。”

尾聲輕軟,帶一絲鼻音。

想起他走路不穩的模樣,施黛試探伸手,扶住江白硯左臂。

扶臂和握手是相似卻截然不同的兩個動作,為了確保他不跌倒,施黛必須整個靠攏,貼上江白硯臂膀。

她問:“這樣?”

一陣戰慄自尾椎騰起,江白硯眼尾浮紅:“嗯。多謝。”

阿狸:……

不愧是你。

它不敢想象江白硯此時此刻的感受和心情。

施黛扶著江白硯,白狐狸縮不進她懷裡,只好心如死灰豎起尾巴,快步跟在兩人身邊。

它恨。

與閻清歡和孩子們道別後,施黛特意向灶房裡的夫妻兩人打了聲招呼。

她和江白硯的背影漸漸遠去,閻清歡立在門邊,若有所思。

“閻哥哥。”

身側的女孩眨巴眼睛:“剛才的哥哥姐姐好漂亮。”

一群小不點嘰嘰喳喳。

“閻哥哥也漂亮!”

“那個哥哥真的因為米酒醉了?我能喝三大碗呢。”

“閻哥哥的燈做好了嗎?”

“還沒。”

閻清歡彎起眼:“你們給我出出主意吧,畫什麼?”

幾雙烏溜溜的黑眼睛目目相覷,半晌,異口同聲:

“《鬥破長安》!”

身為話本子忠實愛好者,閻清歡知道孩子們家貧,把自己成山的書冊一股腦分享了出來。

有醫書、典籍和各種話本,多看看書總是好的。

微光盈院,清雋高挑的少年被稚童團團圍住,眼含淺笑。

他身上沒有過分華貴的衣裳,罕見地穿了件普通白袍,長身玉立,烏髮懶散束起,似一棵落雪的樹。

“好嘞!”

閻清歡晃了晃自己手裡的筆:“來給你們畫一幅,長安的百妖夜行。”

*

與江白硯離開小院,施黛帶他朝燈火更盛的方向走去。

在這個姿勢下,對方自然而然靠在她身側,重量和氣息輕柔襲

來,帶著淡淡米酒香。()

不清楚江白硯究竟醉到了哪種程度,施黛側頭,瞥見他眼尾和頰邊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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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糟糕。

直到現在,她仍忘不了江白硯說出“作數”時的神情,那雙桃花眼像兩把小鉤。

夜風拂面,吹得她登時清醒,好在懷裡揣著施敬承給的符,施黛沒覺得太冷。

她問江白硯:“除了頭暈,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左手垂落身側,修長好看的手指鬆鬆握拳。

江白硯搖頭:“無礙。”

他兀自思忖,原來這便是醉酒。

可以毫無顧忌,一面向她示弱,一面被她百般照拂。

連街邊吹來冷風,施黛都要在意他難不難受。

被旁人全心全意相待,在他看來,是全然陌生的體驗。

酒是好東西,他今後大可常喝。

但若飲下尋常的酒,江白硯想,他大抵會當真醉得不省人事。

只飲米酒呢?

一次次喝米酒醉倒,莫說施黛,恐怕連施雲聲都能發覺古怪。

思來想去得不出結論,江白硯微微蹙眉。

施黛倒是興味盎然,滿心好奇地打量他。

上回在蓮仙慶功宴上,江白硯也喝了酒。

當時他僅有微醺,加上兩人關係不熟,施黛沒敢肆無忌憚地去看。

今夜一瞧,醉後的江白硯好乖。

眉眼垂著,小扇子般的睫毛上下輕扇,臉上紅暈像胭脂,讓人想伸手蹭一蹭。

被她盯了會兒,江白硯輕挪目光,對上施黛雙眼。

她早有預料,大大方方接住這道視線,瞳仁在月下亮盈盈:“知道我是誰嗎?”

喉結滾了滾,江白硯低笑出聲:“施黛。”

認得清她,看來不算太迷糊。

沒忘記江白硯在小院裡的那番話,施黛半開玩笑又問:“你想逛燈會?”

江白硯不是厭煩熱鬧,對燈會沒什麼興趣嗎?

江白硯:“嗯。”

施黛順水推舟:“你喜歡上元燈節?”

都說酒後吐真言,趁江白硯喝醉,她有意勾著他答,像在哄逗。

原以為這是個板上釘釘的答案,沒想到江白硯卻道:“不喜歡。”

施黛:?

施黛:“如果不喜歡,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說出“兩個人逛燈會”的話?

她下意識地問,話到嘴邊,遽然停住。

細想起來,江白硯那段話的重點不在上元節,而是“兩個人”。

施黛腦子裡橫著的弦繃了繃。

也許因為……小院裡有許多孩子,江白硯覺得吵鬧?

又或許,出於另一個更隱秘的緣由。

施黛的聲音戛然而止,江白硯沒回答這個問題。

趁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功夫,他們走出一段距離,離開民巷後,來到更為繁華的長街。

()施黛牢記今天的首要任務——

吃。

放眼望去,小食攤鋪多如牛毛,胡餅、胡辣湯、櫻桃酥酪一應俱全。

施黛吐字如倒豆,給江白硯介紹各種食物的口味,末了發問:“你想吃什麼?”

“我尚無食慾。”

江白硯笑笑:“看你的喜好,去買便是。”

他喝了清酒,雖然保持幾分清醒,但胃口大概不怎麼好。

施黛被說服:“我們先逛逛,你如果有想要的,儘管告訴我。”

靠近街道,行人漸多。

施黛沿路邊行走,不時淌露驚奇之色。

腳踩高蹺的雜耍班子如履平地,藝人頭頂百尺高杆,穩當不落。

來自西域的幻術師留有兩撇黑鬍子,手中瓷瓶青煙繚繞,待煙霧散去,成了只毛絨絨的白貓。

口技、雜技、舞技處處有之,看客們連聲叫好,沸反盈天。

燈火亮得刺目,江白硯默不作聲挪開眼,看向身旁那人。

施黛髮髻高挽,露出凝脂般白皙的後頸,隨她動作,頸上珠玉輕晃。

她的打扮綺豔繁複,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只揚唇一笑,便有水樣的流光自眉梢掠過,如月照春山。

他的心情也隨之愉悅。

扶著江白硯,施黛頂多空出一隻手,拿不了太多吃食。

陸陸續續買了幾樣糕點和甜粥,大部分被江白硯握在手裡頭。

“放心,不會弄掉。”

江白硯淡聲笑:“你吃吧。”

江白硯,大好人。

儘管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動作,卻叫人心頭熨帖。施黛巴巴看他幾眼,嚥下一塊甜雪糰子。

這是大昭的特色食物,用蜂蜜與糖漿製成,文火烤制,做成晶瑩如雪的圓團。

施黛一口吞掉,隱有所覺,一抬眼,果見江白硯在看她。

他貌若微醺,目色在燈下朦朧不清,忽地道:“我能吃一個麼?”

江白硯很少主動提起吃甜食,施黛當然點頭:“甜雪團?”

江白硯:“嗯。”

施黛答應得飛快,繼而一頓。

江白硯一隻胳膊被她挽起,另一隻手抱著滿滿當當的小吃,要自己拿起甜雪團,顯然騰不出手。

施黛摸了摸鼻尖。

她的右手纖長如小竹,拈起一塊圓滾滾的瑩白團子,遞到江白硯嘴邊:“給。”

反正江白硯是醉意惺忪的狀態,只要她不表現得窘迫,就不覺尷尬。

江白硯俯身靠近。

他吃東西習慣小口小口,這回醉得迷迷糊糊,紅唇銜住甜雪團一角,堪堪停住。

於是施黛的手也懸在半空,困惑抬頭。

燈火下,江白硯正一瞬不瞬地看她,雙目漆如點墨。

他唇形生得好看,銜著她手裡的白團,被襯出瀲灩嫣紅。

四目相對,江白硯將它叼起,腮幫被撐出小小

弧度。()

嚥下甜雪團,他抿唇舐去嘴上糖霜:多謝。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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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

故意的吧,一定是故意的吧。

它完全有理由相信,從他幫施黛拿起大堆小吃的時候,江白硯便開始了蓄謀。

——就這麼想吃施黛親手喂的點心?

施黛的注意力在江白硯嘴角。

方才他笑得很輕,卻是實打實的歡愉。

這種感覺極其微妙。

江白硯臉上時常帶笑,笑意不達眼底,成了他漫不經意的習慣性動作。與他相處,總叫人覺得遠在天邊、捉摸不透。

此刻見他眼尾輕勾,像是打破了閉塞的、堅不可摧的殼,露出幾分真意。

施黛勾起唇邊:“你這樣笑起來挺好看的,以後多笑笑吧。”

江白硯偏了下頭:“我平日裡很少笑?”

“嗯……”

施黛被他問住:“我指的是,這種開心的笑。”

她想了想,捋順措辭:“你以後要是能多開心點兒,就好了。”

江白硯低不可聞地輕笑:“好。”

話音方落,又聽施黛笑吟吟問:“今天,你開心嗎?”

這麼多年來,頭一回有人問他這句話。

江白硯竟略微一怔。

心口攀附的藤蔓再度滋長,纏得他喘息不得。

慾念更濃,江白硯半闔雙眼,默唸一遍清心咒。

施黛沒聽見答案。

在江白硯應聲之前,不遠處傳來清亮的女聲。

“施小姐,江公子。”

施黛扭頭,對上一雙清澈澄亮的眼。

“果真是你們!”

趙流翠喜不自勝,視線落在施黛左手:“你們這是……”

在她身旁,馮露笑眼彎彎,程夢沉吟不語,還有個氣質柔和的姑娘,是鏡女照己。

是蓮仙一案裡,被救下的女子們。

“江白硯喝醉酒,我扶著他。”

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熟人,施黛迅速轉移話題:“你們結伴來逛上元節?”

很沒道理。

她居然生出一絲被抓包的心虛。

馮露微笑道:“嗯。蓮仙一案後,我們常有來往,上元便相約同行了。”

蓮仙案中的姑娘們大多與爹孃斷絕關係,相互扶持生活在一起。

在她們看來,彼此才是珍視的“家人”。

故人重逢,自是歡喜。

施黛問:“這些日子,你們過得怎麼樣?”

“好著呢。”

趙流翠挺直胸脯:“鎮厄司給的銀錢數量不少,足夠暫時維持生計。我在學廚,招娣學刀,還有好幾個妹妹跟著學刺繡。”

她說罷一笑:“主廚說,我的水平已能出師,自己去開酒樓了。”

程夢補充:“招娣這幾日打算改名,待她定下新名字,邀你們來吃飯。”



()黛歡歡喜喜應下:“好。很久沒嚐到流翠的手藝了。”()

她記得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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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流翠嘿嘿笑:“到時候給你們露幾手新菜式!”

都是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時隔數日敘舊起來,個個嘴上不停。

趙流翠還想再說,被照己輕拽一下袖口。

鏡女抿唇,壓下嘴角的笑:“我們儘快回家,與其他人匯合吧?不是說好,要一起吃夜宵?”

趙流翠茫然張口,又被馮露戳了戳:“走吧。”

趙流翠不解:?

趙流翠餘光一瞥,落在某處角落:“……哦哦哦!是該回去了。施小姐和江公子慢慢逛,上元安康。”

姑娘們逐一道別,轉身離開。

施黛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想起趙流翠那一瞥,低頭望去。

因和趙流翠等人說話,她離江白硯遠了幾步,掌心虛虛搭在他胳膊。

不知什麼時候,江白硯輕輕拉住她的袖擺,半垂眼睫,動作有些孩子氣。

施黛:“怎麼了?”

“人太多。”

江白硯低聲:“會走丟。”

……真的好乖。

施黛有一萬個沒想到,江白硯酒後是這副模樣。

她對醉酒的人格外有耐心,倏然笑開,把他手臂握得更緊:“這樣就不會了。”

掌心下的肌肉緊了緊,耳邊傳來江白硯的聲音:“嗯。”

施黛對長壽坊不熟,一路走一路看,隨心情四下閒逛,也算有趣。

經過燈火通明的長街,可見滔滔淌動的鳳凰河,河上花燈如星,明光璀璨,滿載虔誠的祈願悠悠盪盪。

從傍晚走到現在,不可能不疲憊。

找了個安靜的樹蔭,與江白硯在河畔坐下,施黛輕揉發軟的小腿,心下一動:“放花燈的時候,你許了什麼願望?”

應該是希望查明當年的江府滅門案,找到真兇吧?

出乎意料,江白硯道:“沒有願望。”

施黛:“沒有?”

江白硯笑意未改,眸色晦暗:“嗯。”

神佛不知蒼生疾苦,所謂許願祈福,只是自欺欺人的伎倆而已。

他幼時曾無數次祈求,結果連一顆微不足道的甜糖也得不到。

“想要的東西,自己去奪便是。”

江白硯語氣淡淡,隱含淺笑:“求神不如求己,不是麼。”

說話時,他眼底的朦朧醉意消散無蹤,透出鋒銳冷色,讓施黛覺得,方才乖巧安靜的江白硯只是假象。

待她定睛去看,江白硯已收斂目光。

“這樣。”

施黛小聲嘟囔:“我原本還打算,如果你的心願不難,我幫你實現來著。”

不過轉念一想,這才是江白硯的作風。

不屑於求神拜佛,也沒有不切實際的奢望,與其把希冀寄託在花燈上,更寧願相信手裡那把斷水劍。

江白硯

()笑了下。

“你呢?”

他輕聲:“我可以為你實現一個願望。”

被河風掃過臉頰,施黛兩手抱膝,側頭看他。

江白硯和她一道坐在河邊,即便這個時候,脊背也是挺拔。

紅衣在他身上不顯俗豔,燈火幽茫之下,好似一把染血的刀。

鋒芒畢露,盛氣凌人。

偏偏眼神靜謐,帶著點兒漫不經意的懶散。

施黛想了想,比出兩根手指頭:“兩個,可以嗎?”

江白硯輕哂:“好。”

他應得毫不猶豫,心生好奇。

施黛不缺榮華富貴,亦不缺似錦前程,這樣的她,會向他求取何物?

他能給予她的,只剩這具身體。

鱗片,血肉,鮫人淚,鮫珠。

江白硯靜忖,施黛想要什麼?

他帶了刀,在此地直接給她也未嘗不可。

“第一個願望。”

施黛清了清嗓子。

嗓音未定,她收斂笑意擺正神情,忽地湊近。

河面水波粼粼,將她髮間的步搖映得燦燦生光,靠近時,聽得叮噹一響。

杏眼直勾勾望來,極明極亮,像流湧的潮。

江白硯攥起右手。

施黛說:“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默然與她對視,江白硯眸色沉沉。

一剎的闃寂,又像很久,他聽施黛問:“畫中仙的案子後,你有沒有再往身上劃刀口?”

未曾料想過的對白,江白硯一時怔住。

在施黛問話之前,他甚至已在思考,應當送她哪個位置的鮫鱗。

這個問題來得毫無道理,在他彎彎折折的心緒間橫衝直撞,漫出灼熱燙意,從喉頭燒到心口上。

胸前的刀傷暗暗發癢。

“這是願望。”

施黛一本正經:“不可以撒謊。”

他喝醉了,應該比較聽話吧?

江白硯:……

不等他出聲,施黛眯起雙眼,篤定道:“你遲疑了,所以是有的。”

她不是笨蛋,才不會被江白硯輕易糊弄。

自傷是他長久以來的習慣,哪可能憑她幾句話徹底根除,在這一點上,施黛有自知之明。

再說,上元節與他父親的忌日相近,江白硯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可能性很大。

在交鋒中佔據上風,施黛鼓起勇氣追問:“這次是什麼地方?”

江白硯不答反問:“第一個願望,是什麼?”

他對答案心知肚明,想聽施黛親口說出來。

一如所料,施黛道:“……你能猜到吧?第一個願望是,今後別這樣了。”

她頓了頓,認真補充:“如果習慣沒辦法改掉,你可以先儘量減少……或是來找我。”

江白硯輕笑,話裡聽不出情緒:“找你?”

“我帶你出去玩兒,想想別的

事,也許能讓你高興些。”

施黛說:“還有抱抱。”

畫境裡,江白硯並不排斥擁抱,對她說了“喜歡”。

自傷是很嚴重的事情,施黛覺得沒什麼好扭捏的,定神看他:“我可以繼續教你。”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江白硯臉上不剩笑意。

從他眼底,施黛窺見極為陌生的、混濁幽暗的潮。

如同欲要將她吞噬的漩渦。

……他怎麼了?

僵局只持續一剎。

江白硯聲調很輕:“施黛,對所有人這樣好,不是好事。”

許是酒醒,他語氣裡沒了醉意,聽來溫柔,奈何藏有太多晦澀不明的情緒。

施黛一愣:“什麼?”

“你對每個人都好。”

江白硯笑道:“不怕遇上恩將仇報之人?”

他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施黛反問:“你是恩將仇報的人嗎?”

江白硯無法回答。

他從前不明白何為佔有慾,只知那是毫無章法的凌亂心緒,因為施黛不斷髮酵。

見她與旁人歡聲交談,見她對旁人施以善意,見她站在他身邊,卻被旁人引開注意。

迷亂,酸澀,不安,種種情緒因她而起,僅與她有關。

得到的越多,越懼怕失去,貪念日漸膨脹,欲圖將她獨佔。

正因如此,江白硯痴戀她給予的善意,卻也漸覺苦痛不堪。

施黛為何不能只在意他一人?

夜色沉沉,江白硯無言抬眼。

鳳凰河中明燈綿延,將施黛的面龐映出融融暖色,宛如細釉。

他輕扯嘴角,答非所問:“世上有諸多恩將仇報的人。我曾見過把恩人府邸洗劫一空的邪修、利用行商善心的流匪,還有……”

江白硯眸光微轉:“欲將有恩之人據為己有的惡徒。”

噢,是傳說中的病嬌強制愛,施黛看過小說,懂很多。

遇見這樣的人,她大概率直接用揍的。

“我知道。”

施黛乖乖點頭:“對別人,我肯定有防備。對你們……對身邊的人親近一些,沒關係吧?”

江白硯靜靜看她,神情難辨。

他忽而輕笑:“身邊之人,不正最易對你下手?”

一瞬風起。

當他喉音過耳,施黛竟生出被毒蟲咬上脊椎的錯覺,森寒入骨,冷不防輕顫一下。

她心覺不對,聽見江白硯似笑非笑的低語:“比如——”

完全沒有反應的時間。

視野被暗紅填滿,鼻尖湧入鋪天蓋地的冷香。

毫無徵兆的力道將她摜向身後,被迫靠在樹幹上。

撞上樹幹前,一隻手覆上她後腦勺,避免因磕碰而生的悶疼——

江白硯俯身下壓,一手按在她後腦,另一隻手撐上樹幹,形成逼仄狹小的空間,將她禁錮其中。

……欸?

心口咚咚作響,幾欲衝破胸腔。

施黛猝然抬頭,恰見紅衣少年朝她勾唇輕笑,頰邊盪出淺淺酒窩。

桃花眼中幽沉一片,有危險懾人的煞氣,亦有妖冶莫測的春情。

江白硯道:“你看。”

他從未有如此矛盾失控、難以自持的時候。

一邊是為施黛而生的慾念,一邊是僅存的理智與剋制,彼此拉扯不休,漫無盡頭。

“別對旁人太好。”

江白硯垂頭,吐息纏在她耳邊,嗓音低如夢囈:“他們倘若這般待你,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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