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閣】柔骨錚錚

    她不安好心。

    他憑什麼要認他們?

    怕她把事情鬧大,南宮嚴給了她足夠的錢財,讓她帶著孩子趕緊滾出儒風門,段衣寒抱著最後的希望,含著淚說:“孩子還沒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視,面青如鐵:“滾!趕緊滾!這不是我孩子,你別給臉不要臉,滾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門。

    沒有時間傷心,懷裡的小嬰兒連哭聲都是那麼微弱,手腳都是冰冰涼的,像一隻奄奄一息的貓兒,蜷縮在她懷裡。

    她喚他,他也就睜開一線漆黑的眼來,懵懵懂懂地望著她,一點都不頑皮,很乖,也很安靜。

    她忍著淚,抱他到了醫館。

    醫館裡的大夫吼她:“都說了多少次了,我們這裡又不是濟世堂,怎麼可能白給你孩子看病?沒錢就——”

    她忙把南宮嚴施捨給她,打發給她的銅臭錢兩掏出來,手忙腳亂的,生怕別人驚嚇到她懷裡的幼子。

    她眼睛裡閃著悽惶,不住地低頭哈腰:“有錢的,大夫,有錢的。求求你們,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還那麼小……”

    醫館也並非全無善心,只是頭前被這女人磨得煩了,給小兒看病的膏方草藥又不便宜,所以才這樣粗暴地拒絕她。既然這女人能付出足夠錢兩,他們的態度便又好了起來。

    草藥,針灸。

    病的太重,還得住在醫館裡頭。

    墨燃的病情時好時壞,纏綿數月,才終於恢復了康健。而這個時候,段衣寒身上的銀兩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謝過了大夫,抱著孩子離去。眼見著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凍壞,於是去裁了一件小襖,一床小被。

    做完這些,錢財就都散盡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廢棄的柴房裡,看著含著手指,咯咯朝著自己笑的小傢伙,卻覺得很開心,很平和。

    她從來都是個知足的人。

    “我該叫你什麼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會說話。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邊抱著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著他。

    孩子笑,她就跟著笑。

    火光一閃一閃地燃燒著,屋舍窮僻破舊,但因著這一捧火,她卻覺得溫暖極了,她揉著他的小臉,逗得他踢著小腳哈哈樂出聲來。

    她想了一會兒說:“要不,就叫你燃兒吧。”

    墨燃吮著手指,眼睛烏溜溜地瞅著她。

    段衣寒臉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該姓什麼,你不能姓南宮,但也不能跟阿孃姓,阿孃這個姓是樂坊裡的嬤娘給的,你跟著我,總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兒吧,好不好?”

    墨燃樂呵呵地砸吧手指,不點頭也不搖頭。

    “小燃兒,等開春了,咱們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著他柔軟的胎髮,“娘會彈琵琶,還會跳舞。那裡有個荀姑娘,她是孃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歡你,你要乖,早點學會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氣可不好,你還是學會叫姐姐吧。見了面,一定要說荀姐姐好,這樣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著他細軟幼小的手指,溫柔道。

    “燃兒,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過去了,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就回家。”

    可是這個冬天,終究還是太長了些。

    那一年是災年,下修界鬼祟氾濫,臨沂高築城防,嚴禁尋常百姓進出,所以段衣寒沒有辦法離開。

    她去一家店裡做活,想賺些養家餬口的錢兩。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知是誰向南宮嚴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風流情史,總而言之,不久之後,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將她趕出店門,毫無理由。

    從此之後,段衣寒備受排擠,在臨沂找不到餬口的營生,就只得攜著幼子賣藝乞討。好幾次,她在街頭柔婉清唱,而南宮嚴則怒馬鮮衣,身後隨從浩浩湯湯,自她面前走馬經過。

    他心虛,想躲著她。

    其實他這麼做毫無必要,段衣寒雖柔弱,卻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著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這個男人一眼,更不會當街朝昔日的情郎哭喊,為他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實根本不懂這個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淚痕滿面,衣雖襤褸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識面,對我凝眸為哪樁?”

    有人經過她面前,信手丟給她一個銅板。

    她便如當年風華絕代的樂仙娘子,低眸作福,柔聲道:“多謝老爺心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下修界烽煙不休,臨沂作壁上觀,拒祟牆一直高高豎立著。

    這一豎,就是五年。

    墨燃五歲了。

    有一天,南宮嚴與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煩,便東轉西轉,自西市逛過。那天天氣晴好,他負著手,興趣缺缺地望著一家家首飾鋪子,糕點鋪子。大榕樹下還有對弈的老大爺。

    臨沂從來都是個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在這裡,百年來都是歌舞昇平的。

    南宮嚴走過去看大爺們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眾人識不得他,他也就樂呵呵地在旁邊指點高招,弄得那些大爺最後煩的厲害,趕他離開。

    南宮嚴吃了癟,心裡不痛快,往前走了幾步,又站在一棵大樹下頭,看枝丫上掛著的一隻金絲繡鳥籠,籠子裡繡眼鳥清脆啼鳴。

    或許是陽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宮嚴立在樹下思忖著,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個湘潭樓裡柔婉溫和的姑娘。

    他偏著腦袋,逗著繡眼鳥,說:“噯,會唱湘曲兒嗎?”

    繡眼鳥當然不會唱,兀自啾啾啼鳴。

    南宮嚴便嘆了口氣,嘴裡哼著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鬢邊唱過無數次的小調。

    忽聽得身後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曠雲低朔風寒,漫天冰雪封井欄。”嗓音如珠玉,瓔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驀地回頭。

    因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她了,此時此刻,隔著熙熙攘攘的鬧市,來來往往的人群,他卻忽又看到了那個纖細溫柔的女人——像這麼多年來,在他不敢對髮妻言說的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