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世間的最後一捧火

    他猶如困獸在籠中兜著圈子,臉上神色瘋狂,眼中精光駭人。

    “這是本座的衣衫!這是本座的衣衫嗎??!!你可曾錯拿!若是本座的衣衫,為何會穿不上!!!為何會穿不上——!!”

    老奴已見慣了主人瘋魔的模樣。

    曾經也覺得墨燃這樣很可怕,但是今日卻沒來由的,覺得這個男人很可憐。

    他哪裡是在找衣服,分明是在找那個再也回不來的自己。

    “陛下。”老人幽幽嘆息著,“放下吧,您已不再是昨日少年人了。”

    “……”墨燃原本正在發著滔天的怒火,聞言惡狠狠地回頭,盯著老人枯木般的臉龐,卻像被噎住了,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眼尾發紅,不住喘著氣,很久後才說,“不再是……?”

    “不再是。”

    “……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那個三十二歲的男人臉上,便第一次浮現一種孩提時才會有的茫然無措,他閉上眼睛,喉結攢動,垂頭立在旁邊的老奴原以為他睜開眼時會暴戾地露出臼齒獠牙,撕碎眼前的一切。

    可是墨燃再睜開眸子時,眼眶卻有些溼潤了。

    或許是這樣的溼潤,淬滅了他心頭的烈火。

    墨燃開口,嗓音是沙啞疲憊的:“好……好……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無限倦怠地放下了衣袍,在石桌邊坐下,把臉埋進掌心。

    過了很久,他才說:“那就綁個髮帶吧。”

    “……陛下……你這又是何必……”

    “本座命已該絕,死的時候,不想太孤獨。”墨燃說這句話的時候,依然沒有放下手掌,沒人瞧得見他臉上的神情,“想換身行頭,覺得還有故人陪著。”

    劉公嘆息道:“那是假的。”

    “假的也好。”

    墨燃說道。

    “假的,也比沒有要好。”

    長髮束起,一繞再繞,然後他從那堆舊衣物裡,捏起一枚邊緣褪色的發扣,他想如少年時般扣在發側,可是看著水中的倒影,他手上的動作卻又停下來了。

    是左邊,還是右邊?

    太久沒有用這枚發扣了,記憶變得那樣模糊,墨燃閉了閉眼,他說:“老劉,你知道我當年的頭髮,是怎麼梳的麼?”

    “回陛下,老奴是您登基之後第二年,才來宮裡頭侍奉的,老奴不知。”

    墨燃說:“可我想不起來了,我想有個人告訴我。”

    “……”

    “你說,哪裡有這麼一個人,可以告訴我。”墨燃喃喃,“誰可以告訴我,我當初……是什麼模樣。”

    老劉長嘆了口氣,卻說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來,墨燃其實心裡也知道這個老人是沒有答案可以給他的,他就疑惑地拿著那枚黑色的發扣,左邊,右邊,最終扣在了左邊。

    “好像是這樣。”墨燃說,“我去問問他。”

    他就走到了水榭深處,來到了紅蓮池邊,楚晚寧的屍骸躺在那裡,和睡著了也沒有什麼區別。

    墨燃席地而坐,他託著腮,說:“師尊。”

    風送荷香,他看著滿池酡紅沉醉裡,那個閉目闔眸的男人,忽然覺得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於楚晚寧,他似乎總有一腔很飽滿的情感,但那情感太雜糅了,裡頭酸甜苦辣那麼多,他嘗不出來自己對這個人是恨多一點,還是別的感情多了一點,他實在不知道該待這個人怎麼樣。

    他曾經告訴自己,留楚晚寧在身邊,只是為了發洩仇恨,為了饜足私慾,可是後來楚晚寧死了,自己卻留下了這具不可能再與之纏綿悱惻的屍身,墳冢都已立好,卻不捨得埋葬。

    其實留著這冰冷的、不會動、不會說話的屍體,又有什麼用呢?

    他大約自己也不清楚。

    經歷的太多,最初那一點點乾淨的東西,已經徹底被淹沒了。

    楚晚寧活著的時候,他兩人極少有心平氣和待在一起的日子。

    如今楚晚寧死了,死人與活人之間,倒生出些殘忍的溫和來,墨燃常來看望他,拎著一壺梨花白,只是看著,話也不多。

    此刻,義軍圍山,他知自己壽祚將盡,而楚晚寧的屍身,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唯一長伴他左右的舊人。

    墨燃忽然很想跟這具冰冷的屍身好好聊聊天,反正楚晚寧已是屍首一具,反抗不了,責罵不了,不管自己說什麼,他都得乖乖地聽著。

    可是他動了動嘴皮,喉頭哽咽。

    到了最後,也只說出一句。

    “師尊,你理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