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49 節 琴師與公主

    但如今,這份快樂卻因不小心被人窺見,而躍然紙上,引來一份不該有的覬覦。

    不知怎麼,安狐對著浮晴漆黑的瞳孔,忽然就有些慌了,他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般:

    「同公主說了那麼多遊歷見識,還沒說過我的家鄉吧?我的家鄉很美的,四季如春,開滿了靈犀花,玲瓏的一朵一朵,清麗極了。」

    「我的族人都能歌善舞,幾歲大的孩童便能高歌一曲,歌聲又脆又亮,飛過雲端,像夜鶯一樣動聽。」

    「我們那裡還有一座琅山,遠遠望去像一個秀美的女子在梳髮,傳說有情人只要牽手共登山頂,就能一世相守,白頭偕老。」

    他從未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彷彿也被傳染了話嘮的毛病,根本停不下來。

    「如果日後有機會,我想同公主一起去那琅山,到山頂上看一看日出,我為公主撫琴,公主可以在那跳舞,對了,還能帶上公主養的鸚鵡,到時我們……」

    這已經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明心跡,安狐眼中散發的光芒,看得浮晴心頭一痛,再也忍不住地背過身去。

    「夠了。」她輕輕打斷,彷彿累極了般,伸手捂住臉,好半天才從唇齒間溢出一句:「讓我想想。」

    這一夜,簾幔飛揚,兩人都難以入眠,各懷心思,直到安狐終於迷迷糊糊睡去時,浮晴才在他左耳畔幽幽一嘆:「以後陪你去琅山的那個人一定很有福氣……」

    失聰的左耳不會聽見那些呢喃,穿透午夜無邊的清寒,伴隨著淚水在黑暗中簌簌而下。

    「這段日子太快樂了,快樂得我都快忘記自己原本該做的事情……」

    兩國聯姻,不管怎麼樣,帝后一定都會出席,再顧不上她那所謂的「相沖」命格,這是她一輩子僅有的一次機會,她不能錯過,更不能連累心愛之人。

    「你帶不走我的,就算你能飛簷走壁也沒用,皇家的網是沒人能夠掙脫的……」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浮晴臉上,她淚痕未乾,卻是一點點摟住安狐的腰,貼在他胸口,又痴痴地笑了。

    「剎那芳華夢,果然再好也只是剎那芳華,不能長長久久,是時候該醒來了……」

    (八)

    金釵經過特殊的打磨,尖銳程度不比匕首差,當宴席上,進行到最後一步,向帝后敬酒辭行時,猛地拔出,以迅雷之勢刺去,定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見血封喉。

    這樣的畫面在浮晴心中演

    練了千百遍,當終於到了這一天時,她一襲華美的紅嫁衣,坐在陳國皇子身旁,臉上含笑,手心裡卻已全是汗。

    安狐就在對面的奏樂陣容中,長髮如瀑,撫琴的側身清俊依舊,她卻不敢望他一眼,只因她那樣決絕以對,怕是早已傷透了他的心吧。

    嫁衣送來時,他仍存最後一點希冀,幾步上前牽住她的手,是奮不顧身要帶她離開的姿態,她卻狠狠甩開他,還差點摔了他的琴。

    「你醒醒吧,我都已經做了決定了,你別再痴心妄想了!你不過是個小小琴師,和我養的鸚鵡一樣,供我取樂而已,拿什麼去跟陳國皇子比?」

    他被她喝問得啞口無言,瞬間煞白了一張臉,她卻在背過身後,淚流滿面。

    他不肯離去,被她關在門外,夜間寒風呼嘯,她輾轉難眠,到底悄悄起了身,拿了斗篷輕輕罩住他。

    淚水滑落在他的左耳,她在無邊的黑夜中,與他做了最後的訣別。

    天知,地知,月知,風知,而他,永不會知。

    殿中燭火通明,歌舞漸停。

    浮晴起身的那一刻,所有情緒收斂眼下,她奇妙地平靜下來,只有種如釋重負,終得解脫之感。

    望向首座上的韋皇后,她笑意愈濃,金步搖曳,紛紛擾擾,一切的一切,終是到了這最後一步。

    就在她要同皇子離席上前敬酒之時,一道身影忽然排眾而出,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中,抱琴跪在了大殿中。

    「公主遠嫁,小人斗膽想彈奏最後一曲,為公主送別,還望陛下與皇后娘娘恩准。」

    那一襲白衣,抱琴垂首,眉目清雋的年輕琴師,不是別人,正是安狐。

    浮晴在那一瞬間,心頭一顫,彷彿呼吸不過來了。

    婉轉的琴音在大殿中響起,彈奏的正是那曲《剎那芳華夢》,人生若只如初見,如今嫁衣披身,隔著燈火再縈繞入耳,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是陳國皇子認出了安狐,感念他對浮晴的忠心,特向陛下開口,允許他為浮晴奏最後一曲送行。

    這琴音讓所有人都如痴如醉,更讓浮晴悄然溼潤了眼眶,過往一幕幕浮現眼前,剎那芳華,當真恍如一夢。

    夜風拍打著窗欞,拂過安狐的衣袂髮梢,修長的十指行雲流水般,琴音越來越快,烏弦越撞越急,他眼波流轉,於人群中最後望了一眼浮晴,悽然一笑——

    啪的一聲,烏絃斷,琴音戛然而止,在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抓住那把鋒利無比的斷絃,說時遲那時快,以迅雷之勢出手了。

    「有刺客!」

    電光火石間,眾人只覺眼前一閃,白衣琴師如離弦之箭,掠向首座上大驚失色的帝后二人,案臺掀翻,妝容美豔的韋皇后連一聲都來不及發出,已經被烏弦所做的暗器插入喉中,血濺當場——

    和浮晴原本設想的死法一樣。

    他回頭,於一片混亂中,對上她陡然瞪大的雙眼,滿臉血汙地笑了,就像除夕那夜躲在樹上,他對她說的:「只要公主開心就好。」

    他終是為她血刃仇敵,保全她的幸福,再無遺憾。

    (九)

    安狐,一隻想要退隱江湖,晚來安然度日的狐狸。

    他沒有家鄉,沒有名字,沒有親人,只有一個代號,狐狸。

    他是殺手榜上常年的第一,一柄軟劍威震江湖,無人不知。

    但殺手狐狸卻在某一天忽然倦了,抱起心愛的琴,想過另外一種生活,於是他成了宮裡新進的琴師,安狐。

    江湖上仇家遍佈,唯有宮中是個可以安然終老的地方,他用賺來的錢打點了一切,從此隱姓埋名,只想做尚樂局裡一個最不問世事的琴師。

    前半生走南闖北,劍尖開出一朵朵血花,後半生卻只想抱著琴,洗淨那一雙曾沾滿血腥的手。

    如果沒有遇見浮晴的話。

    說來簡直不可思議,他還從沒見過天底下有這樣嘮叨的人,偏偏還是個公主。

    起初安狐是沒有在意浮晴的,他左耳在最後一單生意中受傷,確實聽不見,隨她怎樣喋喋不休都無所謂——

    但許是宮中的悉心休養,他聾了的那隻左耳在某一天忽然好了,而那一天,正是電閃雷鳴,浮晴第一次招手讓他上床之時。

    她在他耳邊嘆息:「可十一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佯裝不知,睡至半夜時,卻被她的動作驚醒。

    對一個常年警惕的殺手而言,哪怕睡得再熟,一點點風吹草動也能瞬間驚醒,更何況還是被她那樣溫柔地摟住。

    從沒有女人碰過他的腰,他得承認,在黑暗中,他確實悄悄紅了臉。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會貼在他左耳邊,幽幽說出那樣一句話。

    「我有一個哥哥,他叫啟霖,在我九歲的時候,他死了……」

    秘密便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點點沉澱在他心中。

    每一個深夜的幽靜時光,都是他與她共同度過,感受她的淚水與悲傷

    ,只是她從來不知道。

    他越聽越心驚,難以想象,她那樣一張純真無憂的臉下,竟會藏著這麼大的痛楚。

    憐惜與情意便是自這時候開始滋生的,有什麼在不經意間漸漸改變,帶著她飛過月下的時候,他想,他約莫是愛上她了。

    她站在樹間,伸手悄悄摸向匕首,他看得分明,卻不動神色,只是微揚著唇角與她玩笑。

    他沒騙她,他深諳她心中埋著的所有仇恨,他當時甚至已經做好了在她行刺後,帶她殺出重圍的準備。

    但她卻收手了,為了他,收手了。

    「哥哥,我今天本來有機會為你報仇,但我猶豫了。」

    「我好像,喜歡上了一個人……你會怪我嗎?」

    輕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那一瞬間,幾欲淚流。

    從此之後的每一次夜話,他都多麼想擁她入懷,撫去她眼角的淚水,他想,再等等,等她臉上的笑容能更多點,等她能徹底走出曾經的陰霾,他就告訴她全部真相,問她願不願意放下仇恨,與他安穩度過一生。

    他不想她冒險,不想失去她,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什麼都早已看開,沒有她那份執念,只知道活著的人便要好好活著,那樣死了的人才會安心。

    但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以為能漸漸將她改變的時候,老天爺會忽然將一個機會送到她眼前。

    他慌了,生平第一次慌了,竟對她一口氣扯了那樣美的謊話。

    他是沒有家鄉的,所謂的「家鄉」只是曾經聽過的傳說,他一直心嚮往之,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心愛之人同登山頂,但執手白頭偕老的誘惑卻依舊沒能說動她,她心裡的那團火燃燒了太久,久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唯一的辦法,便是由他來將那團火滅掉,她便可再無執念地安度一生。

    即使到時陪伴她的那個人,已不再是他。

    他曾發過誓,再不要殺人,但為了她,甘墜無間地獄。

    因為他始終記得,夜間寒風呼嘯,她為他披上斗篷,在他耳邊做了最後訣別。

    「如果可以,我也想同你去那琅山看日出,但哥哥還在天上看著我,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安狐,對不起,來世再見了。」

    多麼傻的姑娘,還以為這番情意,天知,地知,月知,風知,唯他不知。

    他在她離去後,輕輕睜開了眼睛,對著無垠夜空,久久凝視,終是微揚了唇角。

    「剎那芳華,夢醒無痕,看來我要為你奏最後一曲送行了……」

    (十)

    浮晴在七年後見到了安狐的「遺書」,而彼時她已是陳國的皇后,為陳國王育有一兒一女,人生美滿如夢。

    遺書藏在金釵裡,是頑皮的小太子不小心摔斷了,才顯露了玄機。

    那些經年縈繞在夢中的迷霧,那些不曾來得及對她說的話,終於在墨跡泛黃的字裡行間,浮現眼前,氤氳了她的心跳。

    這麼多年來,她刻意不去想他,刻意不去回憶他那日慘死殿前的模樣,但攤開這封早已寫就的遺書,一切便又跨越時空,撲面而來,避無可避。

    她終是徹底明白過來。

    空曠的寢殿中,見母親久久未動,小太子終是慌了,伸手去推她:「母后,母后你怎麼哭了?」

    淚水打落在信箋上,浸溼了當日那白衣琴師,含笑提筆,寫下的最後一句——

    日落狐狸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