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5 節 胭脂將

    那穿透而來的目光,是怨恨,是堅毅,是嘲諷,也是心如死寂。

    直到將那個渾身是血的身子背出來時,寧為譽腦袋裡都仍迴盪著那一眼,他心頭像被什麼堵住了一般,難受得無以復加。

    那璇華郡主卻是咬了咬唇,不甘心地上前一步,想要攔住寧為譽,「七哥哥,你,你不是很討厭這個豹女麼,為什麼要救她?」

    「讓開!」寧為譽眸光陡厲,嚇得璇華郡主身子一顫。

    他被她支開去溪邊打水,卻萬萬沒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若他沒有及時趕回來,恐怕蘇瑕就真要死在蝙蝠洞裡了!

    風掠四野,背上的少女悽然一笑,低下頭,忽然狠狠咬在了寧為譽的脖頸上。

    滾燙的淚水大顆砸下,混雜著悽豔的鮮血,染紅了寧為譽的衣襟,他卻咬緊牙關,任少女發洩著滿腔恨意,一聲也未哼出來。

    他揹著她一步步踏向前方,生生忍受著痛楚,只一字一頓地道:「不管你信不信,這件事情我不知情,我從沒有想過……要害你性命。」

    蝙蝠洞裡的一場殊死搏鬥,令蘇瑕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她只剩一個「大弟」陪伴了。

    養傷的那段日子裡,寧為譽倒是不眠不休地照顧她,喂她喝藥,給她換紗布,幾乎算得上寸步不離了。

    璇華郡主來將軍府鬧過幾次,卻都被拒之門外,寧為譽後來出去過一回,不知跟郡主說了些什麼,郡主掩面而泣,再未來過將軍府了。

    青梅竹馬的情誼,就此徹底斷絕,連蘇瑕都沒有想到,寧為譽會為她做到這一步。

    她起初都不肯跟他說話,成天只抱著另一隻活下來的豹子,望著虛空目

    光失神,久久走不出悲痛中。

    後來還是寧為譽軟磨硬泡,生生將她拖出了門,沐浴在了和煦的陽光下,那一刻,蘇瑕長睫微顫,覺得自己……似乎「活」了過來。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她望著守在床頭睡著的少年,有時候會忍不住伸出手,輕輕點一點他的鼻頭。

    她恍惚間覺得,這傢伙對她,好似也不像表面上那樣壞?

    秋風漸起,就在蘇瑕慢慢走出悲痛,同寧為譽的關係也不知不覺緩和下來時,老太君送來了一件華美的嫁衣。

    成親,一聽到這個詞,寧為譽彷彿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蘇瑕的態度又恢復了往日的冷淡嫌惡。

    蘇瑕看著他奪門而去的身影,一顆心似被什麼掐住了般,她終於確定,這個混蛋不喜歡她,一點也不喜歡她。

    她按下滿心的酸楚,也跟著賭起氣來,甚至將那紅嫁衣都剪得破碎不堪。

    到底還是老太君來了一趟,將她摟在了懷裡,柔聲安撫著她:「奶奶唯一的心願,就是看到你們兩個孩子好好地在一起,七郎不懂事,你要多包容他……」

    蘇瑕沉默了許久,終是點了點頭。

    這場大婚如期舉行,新房裡,寧為譽卻是直接扔了個枕頭給她,冷冷道:「我睡床,你睡地板。」

    蘇瑕腦中的那根弦終於崩掉了。

    (五)

    「你以為我很想嫁給你嗎?寧混蛋!」

    紅燭搖曳間,蘇瑕將那枕頭又狠狠砸了回去,寧為譽卻在蘇瑕習慣性地撲倒他,又要咬住他肩膀時,忽然在她耳邊說了一句——

    「蘇瑕,我要上戰場了。」

    整個新房剎那間靜了下來,外面的冷風拍打著窗欞,蘇瑕抬起頭,盯著寧為譽的雙眼,有些不知所措,好半晌才像找回自己的聲音:「戰,戰場?什麼時候?」

    寧為譽仰面朝上,望著一襲紅嫁衣,絕美動人的蘇瑕,久久沒有說話,他忽然伸出一隻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蘇瑕呼吸一顫,下意識往後縮了縮,寧為譽的目光卻那樣溫柔,繾綣綿長得讓她覺得不真切,宛若一個縹緲的夢。

    「寧混蛋,你,你吃錯什麼藥了?你還沒回答我,你究竟什麼時候……」

    蘇瑕的臉在燭火下泛起紅暈,似飲醉了般,她話還沒說完時,寧為譽卻已經打斷她,他的聲音輕緲緲的,像從天邊傳來一般。

    「蘇瑕,你離開將軍府吧,去哪兒都好,不要待在這裡,外頭自有你的一片天地。」

    屋外冷風呼嘯,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院裡月色朦朧,樹影婆娑,再寂寥不過。

    寧為譽沒有給蘇瑕任何解釋,在成親後不到半月,就領兵趕赴戰場了,他甚至都不曾向她道別。

    蘇瑕跑去找老太君,老太君正在祠堂的靈牌前上香,她淚眼漣漣,嘆聲道:「那孩子嘴上刁鑽,心卻比誰都要軟,他是怕連累你,畢竟寧家兒郎一個個戰死沙場,他只怕你也像他那些嫂嫂們一樣,變成將軍府裡的又一個寡婦……」

    蘇瑕愣住了,往日一幕幕浮現眼前,她雙手顫抖起來,所以,所以……他才要千方百計地將她推開嗎?

    成親那一夜,他那溫柔繾綣的一眼,並不是假的?

    蘇瑕站在祠堂裡,忽然有些呼吸不過來,像有無數根小針紮在她心頭,帶來一陣密密麻麻的疼痛。

    老太君見她這副模樣,也不禁握住了她的手,放柔了聲音:「好孩子,別擔心,上天會保佑七郎的,他不會有事的,因為有你在。」

    蘇瑕長睫一顫,望向老太君,她的語氣裡飽含希冀:「你忘了自己是千年一出的將星嗎?有你在,或許能助七郎一臂之力,能替寧家人改變戰死沙場的命運。」

    蘇瑕一顆心跳動起來,「奶奶,你是說……」

    老太君點了點頭,神情愈發慈祥了:「這麼多年來,奶奶教你識文斷字,傳你寧家槍法,還讓你看了無數的兵書,你的悟性比任何人都要高,你若上了戰場,會是七郎手裡最鋒利的一杆槍,你願意嗎?」

    老太君握住蘇瑕的手緊了緊,一字一句在祠堂裡鄭重響起:「願意同七郎並肩作戰,助他大勝而歸嗎?」

    (六)

    當蘇瑕騎在一隻威風凜凜的豹子身上,領著一隊奇兵,從天而降,破了敵方陣法,救出寧為譽與他的軍隊時,戴著龍紋面具的寧為譽簡直不敢相信。

    「你,你怎麼來了?」

    一襲鎧甲的寧家七郎,身姿俊挺,手握銀槍,臉上還戴著一張黑金色的龍紋面具,若不是那雙眼睛早已刻在了蘇瑕心底,她恐怕一時還認不出他。

    寧家的主帥上戰場前都要做一件事,就是戴上這張龍紋面具,這張代代相傳,據說擁有「戰神之力」的面具。

    從前蘇瑕還對這張傳說中的龍紋面具好奇過,向寧為譽百般打聽,他卻從來不肯透露一二。

    如今蘇瑕終於在戰場下見到了這「寶物」,心絃都忍不住顫動起來,那神秘的龍紋牽引著她的目光,黑金色的面具在長陽下熠熠生

    輝,冥冥中彷彿有一隻手,將她與這面具勾連在了一起,奇妙地融為一體,密不可分。

    當夜在軍帳裡,蘇瑕甚至還想戴上這面具,試一試那番「戰神」的感覺,寧為譽卻將面具鎖進了匣中,碰都不許蘇瑕碰一下。

    「你簡直是胡鬧!快給我滾回去!一個姑娘家跑到戰場上來添什麼亂?」

    「誰添亂了?」蘇瑕不服氣,瞪大了雙眼,「我今日還救了你們呢!」

    軍帳裡燭火搖曳,她正在為寧為譽清理傷口,一邊上藥,一邊道:「誰說女人就不能領兵作戰,沙場退敵了?奶奶還說我是千年一出的將星呢,哪裡比你們男人差了?」

    不提這話還好,一提寧為譽就氣不打一處來:「遊方術士的話你也信?你怎麼不說自己是二郎神下凡呢?總之就是不行,你不能待在這……」

    寧為譽話還沒說完,蘇瑕已經氣惱地在他肩頭上一咬,寧為譽吃痛,反手就要推開蘇瑕,她卻又趁勢將他撲倒在了床上,低下頭,對準他的雙唇就堵了上去——

    世界清靜了。

    兩人一上一下,大眼瞪著小眼,心跳挨著心跳,直到寧為譽白皙的皮膚慢慢變成了火燒雲,蘇瑕才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他。

    明明她一張臉也紅透了,卻強裝著鎮定,在燈下咳嗽了兩聲,望著寧為譽一字一句道:「寧混蛋,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我?只是怕自己戰死沙場,害我成為寡婦,所以才要一次次將我推開?」

    寧為譽猝不及防,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俊秀的一張臉更紅了,他撐著身子就想坐起來,「你是不是戲文聽多了?哪有這回事,我對你根本就……」

    「你還狡辯!剛剛我親你時,你明明就臉紅了,心跳得也特別快,全身上下都僵住了,一動也不敢動,你還說你對我沒感覺?」

    蘇瑕又將寧為譽壓了下去,作勢要再親,寧為譽方寸大亂,急忙扭過頭,「喂,你在哪裡學的這些東西?我是個男人,就算一頭母豬這樣親我,我也會臉紅心跳的,你懂不懂!」

    他咬牙一發力,到底將蘇瑕猛地推開了,坐起身時氣喘吁吁,後背已全溼透了。

    「夠了,你別胡鬧了,快給我滾回去,戰場不是兒戲的地方!」

    忍著傷口的疼痛,寧為譽怒聲吼道,吼完卻才似想起了什麼,又微微變了臉色,改口道:「不對,不要回去了,你直接帶著你的豹子,離開這裡,走得越遠越好,去任何地方都行,就是不要回將軍府了,也不要再……跟寧家有任何瓜葛了,聽清楚了嗎?」

    蘇瑕臉色沉了下來,久久盯著寧為譽,忽然冷不丁開口道:「你這個孬種!」

    寧為譽呼吸一顫,蘇瑕勾起唇角:「你在害怕什麼?」

    她攫住他的雙眸,周身氣勢逼人,當真如同耀眼的將星般,每一個字都清晰地迴盪在軍帳裡——

    「我不會走的,該聽清楚的人是你,我蘇瑕,嫁給了寧七郎,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將軍府的,我也絕不會讓自己當上寡婦的,老天爺別想主宰我的命!」

    (七)

    蘇瑕的執拗簡直無人能夠撼動,而她在寧為譽受傷的期間,也當真將軍隊管治得井井有條,全軍上下無不信服。

    許是她當真有天賦,寧為譽都阻止不了這顆「將星」的閃耀,他傷情一直沒有完全恢復,而敵軍不會給他們喘息的機會,蘇瑕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她趁著寧為譽昏睡之際,摸到他床頭,拿走了那個裝有龍紋面具的匣子。

    軍中不可一日無帥,她要「偽裝」成寧為譽,代他上戰場,一退敵軍!

    這也是離開將軍府時,老太君教給她的話,戰場上務必果決,殺伐間絕不可優柔寡斷。

    當第一縷天光亮起時,蘇瑕騎在馬上,一襲鎧甲,手握寧家銀槍,臉上還戴著那張龍紋面具,她目視前方,抬起手,冷峻下令:「出發!」

    這一刻的她,不再是蘇瑕,而是寧家主帥,寧為譽。

    彷彿那面具真帶有「戰神之力」,踏上戰場的蘇瑕心潮澎湃,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從頭到腳有使不完的勁,體內當真如有神力貫入,所向披靡,一往無前,漂亮地扳回了一局。

    寧家軍士氣大振,回營後還來不及慶祝一番,醒來的寧為譽已經大發雷霆。

    「我跟你說過些什麼?你怎能幹出這樣荒謬的事情?!」

    軍帳裡,寧為譽氣得胸膛都劇烈起伏著,蘇瑕怕他傷口裂開,連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寧為譽卻將她狠狠甩開。

    「你給我滾!」

    他聲嘶力竭地吼著,從沒有衝蘇瑕發過這麼大的火,蘇瑕一時都有些懵了,張嘴想要解釋:「我只是見敵軍虎視眈眈,怕他們趁你受傷時……」

    「夠了,不要說了!」寧為譽呼吸急促,怒聲道:「你擅自偷這龍紋面具,偽裝成寧家主帥,論軍法是可以就地處決的!」

    「我最後再告訴你一遍,這是我寧家祖輩傳下來的龍紋面具,只有寧家人才配戴,你再也不許碰一下,現在就給我滾!」

    厲聲久久迴盪在軍帳裡,蘇瑕長睫微顫間,心跳都亂了,不可置信。

    她還想說些什麼時,寧為譽已經背過身去,再決絕不過的姿態。

    「滾!」

    這一聲才落下,簾子便被一隻手掀開,一個熟悉的聲音夾著外頭的冷風傳了進來——

    「誰說瑕兒不配戴這面具?她也是寧家人,是將軍府堂堂正正的七少夫人,她不配戴,誰配戴?」

    (八)

    誰也不會想到,在戰況膠著之際,老太君竟然會親自奔赴前線,安穩軍心。

    她的到來,令軍中局勢徹底改變,寧為譽再也沒辦法趕走蘇瑕了,因為老太君直接將她升為了副帥,在主帥受傷期間,可代行軍務,甚至領兵上陣殺敵。

    那張象徵著「戰神」的龍紋面具,也不再獨屬於寧為譽一人了,蘇瑕同樣可以戴著上戰場,助自己一臂之力。

    即使寧為譽百般阻止,也改變不了這一切的發生,蘇瑕又接連打了幾場勝仗,眼看退敵在望,不用多久便能班師回朝了。

    只是她操勞過度,心神幾乎耗盡,戴上面具的她是威風凜凜的戰神,脫下面具的她卻虛弱無比,一張臉比寧為譽還要蒼白。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冷風呼嘯,寒冬來臨,終於迎來了至關重要的最後一場決戰。

    在蘇瑕上戰場之前,老太君竟然又端出了兩碗同心羹,這個除夕,竟已不知不覺地到來了,同心不離,生死不棄,還好他們都好好的在一起,共同度過這個別有意義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