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30 節 白霜無衣

    她離開古墓,隨他去了師門,等待她的卻是一個冰冷的大鐵籠。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騙你的,我師妹生病了,你救救她吧……」

    (一)

    洛無衣要帶白霜離開古墓時,赤葉追了出來,一頭紅髮在風中飛揚,俊逸的面龐滿是焦急,他嘶聲喊著:

    「白霜你瘋了嗎?你難道真的要和他走?」

    與洛無衣同騎一匹馬的白霜,再三回頭後,終是躍下了馬,輕盈地奔向赤葉。

    他們一個白髮紅裳,一個紅髮白衣,相似的眉目俱是一樣的絕美,對望而立的場景就如一幅畫,卻是一者清華,一者妖冶,氣質迥然。

    風吹林間,竹葉紛飛。

    還以為白霜回心轉意,赤葉正要流露出欣喜之色時,白霜開口的一番話卻叫他呼吸一窒,如墜冰窟。

    她拉著他的衣袖,眸光閃動,輕聲喚他:「哥哥。」

    「我和無衣見過他師父後,很快便會回來,哥哥不用擔心……」

    清柔的聲音中,赤葉身子一顫,驀地拂袖大怒:「別叫我哥哥,我才不是你哥哥!」

    他咬牙切齒,透過白霜身後,望向跨馬而立,眉目俊秀的洛無衣,捏緊了雙拳。

    早知他會帶走白霜,那麼在白霜救回他的那天起,他就該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的!

    白霜救下洛無衣的時候,他迷失了方向,正在林中與一群惡狼相鬥。

    鮮血模糊了眼前,洛無衣騎的駿馬被咬破喉嚨,群狼將他團團圍住,他隻手撐劍,兩條腿已毫無知覺,就在他以為自己將要葬身狼腹時,一襲紅裳從天而降,白髮勝雪,衣袂飛揚。

    美得就像一道霞光,映亮了他彼時沾滿血汙的雙眸。

    當驅散狼群,洛無衣倒在白霜懷中時,白霜萬萬不會想到,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竟是——

    「芷兒,芷兒你居然沒死,你可知我尋你尋得好苦?」

    那時的洛無衣彷彿認出了白霜,一副如遇故人的模樣,緊緊扣住白霜的肩頭,激動不已。

    白霜一愣,卻是趕緊搖頭:「你認錯人了,我,我從未見過你。」

    而洛無衣卻依舊激動著,甚至抬起滿是血汙的手,動情地想撫向白霜的一頭白髮,他喉頭微動,輕顫著身子,哽咽了聲音:

    「芷兒,你為誰,為誰……白了頭?」

    艱難地說出這句話後,洛無衣便再也支撐不住,頭一栽昏倒在了白霜懷中。

    彼時暮色四合,夕陽昏黃,白霜在樹下怔怔地抱著洛無衣,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她耳邊還不停迴盪著他那句「為誰白了頭」,這是第一次有人問她這樣的問題,她答不上來,心頭卻升起一股奇異的感覺,直到赤葉尋來時,她還在想那個「芷兒」究竟是誰,與她有什麼關係。

    好奇的種子就這樣埋下,在此後生根發芽,於千霞林的萬丈霞光中,演變為了縷縷情絲。

    (二)

    傳聞雲嶺有片千霞林,林中有座古墓,墓裡住了一對恩愛夫妻,一個喚作白霜婆婆,一個喚作赤葉先生。

    偶有附近山民誤入林中,被毒蛇猛獸咬傷,得其夫婦救下,施以妙手,不僅傷口癒合如新,身上其他舊疾也一掃而光,堪稱妙手神醫。

    久而久之,白霜赤葉的名號傳得愈來愈遠,有商賈權貴不辭辛勞,千里迢迢趕來求藥問診,卻無奈他二人神出鬼沒,常使求醫者無功而返,如此一來,千霞古墓更添神秘。

    當洛無衣誤入千霞林,親眼見到了傳聞中的「白霜赤葉」後,才發現他們並非年邁的老者,也不是一對夫妻。

    他在古墓裡住了四個月,始終不願離開。

    最初他一直纏著白霜,整天整天地叫她「芷兒」,深情款款的模樣直叫赤葉都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臭小子你少裝瘋賣傻,傷好了就趕緊滾,你再叫聲芷兒試試,信不信老子把你扔出去!」

    赤葉生得俊美妖冶,紅髮白衣,翩然出塵,脾氣卻是火爆,與溫柔靦腆的白霜截然不同。

    洛無衣向白霜問及千霞林的傳說時,白霜緋紅了臉道:「我們不是夫妻,赤葉是我哥哥……」

    這話每次一出口,赤葉都會氣急敗壞地打斷:「誰是你哥哥!」

    爾後拂袖而去,彷彿受了多大的委屈。

    對於白霜赤葉的關係,洛無衣雖覺奇怪,卻也未想太多,他只是在很久之後,才終於接受了白霜不是芷兒的事實。

    那時他和白霜常常坐在古墓後山的一片花海中,看夕陽斜沉,白霜好奇,他便向她講訴了自己與芷兒的故事,不外乎是有情人歷經坎坷,卻未得眷屬,最終天人相隔的悽慘結局。

    白霜不諳情事,心思至純,每每聽得難過不已,總是柔聲安撫洛無衣,想方設法地逗他開心,讓他走出傷痛。

    許是白霜的目光太過溫柔,許是後山的景色太過美麗,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洛無衣竟像真的放下了過去,能夠在綿延的花海里,與白霜相視而笑,如獲新生。

    他開始每天清晨在花海里舞劍,回去時便給白霜帶一束鮮花,或是親自下到小溪裡摸魚,讓白霜嚐嚐自己的手藝,他還教她唱江南的小曲兒,陪她並肩坐在月下看星星……

    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白霜過得無憂無慮,是從未有過的充實與歡快。

    當洛無衣有天半夜,避開赤葉,悄悄叫醒她,帶她去後山捉螢火,試探著牽住她的手時,她一顆心忽然跳得厲害。

    兩人在漫天螢火下望著彼此,髮梢飛揚,糾纏在了一起,有什麼在夜風中柔軟化開,帶著醇酒醉人的芬芳。

    等到赤葉有所察覺時,白霜和洛無衣已經十指緊握,情根深種。

    赤葉勃然大怒,第一次衝白霜發了雷霆怒火:「你懂什麼,他不過是看你長得像他的舊情人,拿你當替代品罷了!」

    洛無衣急著辯解:「絕不是這樣,前塵往事我已放下,我是真心愛著白霜的。」

    白霜也道:「哥哥,我信他,我信無衣是真心待我……」

    兩道身影緊緊依偎著,握住的雙手像是一輩子也不會鬆開,赤葉胸膛起伏著,怒極反笑:

    「很好,很好……那白霜你問問他,他不是愛你嗎,你看看他願不願意為了你一輩子留在古墓!」

    辛辣的厲喝中,白霜臉色微變,望向赤葉的目光中,甚至都帶了些乞求的意味,而洛無衣也沒有立刻回答,似乎有些怔忪。

    就在這沉默的片刻,赤葉冷笑不止,忽然一拂袖,狠狠將洛無衣推出了古墓,機關一按,墓門轟然一聲合上,等到白霜反應過來時,已經撲了上去,隔著墓門大聲喚著「無衣」。

    洛無衣也在外面不停拍打著,卻無論他說什麼,赤葉都不為所動,反而拉起白霜,不由分說地拖進了古墓深處。

    這一夜彷彿格外冷,大風呼嘯,伴隨著幾聲驚雷,一場秋雨滂沱而下。

    白霜心跳如雷,卻被赤葉死死按住手腳,她在赤葉懷中拼命掙扎著,淚水奪眶而出,雪白與赤紅的長髮交纏著,赤葉聲音嘶啞:

    「白霜你別這樣,世上只有我們是一心一意為著彼此的,其他人都不能相信,就讓那臭小子知難而退自己離開,你也趕緊忘了他,否則遲早有一天會後悔的……」

    下了一夜的大雨敲打著三個人的心,當墓門第二天打開時,白霜幾乎是踉蹌地奔了出來。

    她一眼就看見了跪在古墓外,隻手撐劍,臉色蒼白,渾身溼漉漉的洛無衣。

    他沒有走,他居然沒有走,他就這樣在古墓外的風雨中跪了一夜!

    白霜輕顫著雙手,水霧模糊了眼前,她再也忍不住地撲上去,一把擁住了那個搖搖欲墜的身子。

    「無衣,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和哥哥說的一樣,轉身就走……」

    洛無衣眨了眨眼,雨水滑過長睫,他額頭滾燙,像是發了燒,無力地靠在白霜肩頭,手卻緊緊回抱住她,聲音虛弱而堅定:「我想好了,我想了一晚,終於想好了……」

    站在白霜身後的赤葉,眉頭緊皺,神色複雜地望著這一幕,不期然對上洛無衣決絕的目光。

    他聲音不大,卻是逐字逐句,認真而篤定,清楚得叫人難以置信,為之一震。

    他說:「我想好了,我願意為了白霜留在古墓,一輩子也不離開。」

    外頭的世界雖好,但吾心歸處才是家,怎麼也不及有她的這一方天地。

    (三)

    洛無衣對白霜道,他乃名劍山莊的大弟子,師父對他恩重如山,他想帶她回一趟名劍山莊,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師父,讓師父替他們主持大婚,正式結為夫妻,然後他們就回到古墓,長相廝守,再也不分開。

    白霜聽得感動不已,倚入洛無衣懷中,笑著點了點頭。

    那時的白霜當真是歡喜至極,無論赤葉如何勸阻,她都鐵了心要和他走。

    一路山水跋涉,風餐露宿,白霜卻絲毫不覺得辛苦,反而與洛無衣騎在一匹馬上時,感覺兩顆心是從未有過地貼近。

    她哼唱著他教的小曲兒,時而眉眼含笑,時而又擔心地回頭問他,師父會不會不喜歡她?

    望著白霜那副患得患失的模樣,洛無衣好笑又酸楚,伸手撫上她那頭雪白的長髮,對上那雙盈盈若水的眼眸,只覺整個胸口都是暖暖的。

    他貼在她耳邊,氣息灼熱,帶著寵溺般的溫柔。

    「不會的,我的白霜這麼好,不會有人不喜歡的。」

    因著這句話,接下來幾天,白霜嘴角都噙著笑,像個單純而有些傻氣的孩子。

    但許是水土不服,天氣也漸漸寒冷起來,自從離開古墓後,白霜像受了風寒,身子愈發虛弱,額上更是時常一陣陣地冒冷汗。

    洛無衣擔心不已,夜宿客棧時,火急火燎地請來郎中看病,那鄉野郎中看了半天,什麼名堂也沒看出來,倒是白霜忍不住笑了,在郎中離去後,一戳洛無衣額頭,倚入他懷中一副小女兒嬌態:

    「無衣你傻了,你莫不是忘了『白霜赤葉』的名號?」

    輕輕柔柔的聲音裡,洛無衣一拍腦袋,這才想起,白霜自己就是個神醫,他還給她去請郎中,這不是魯班門前耍大刀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繃不住笑作了一團,笑過後洛無衣摟著白霜,下巴抵著她的頭頂,溫聲問她到底有沒有事。

    白霜搖搖頭,水眸盈盈,只叫洛無衣放心就好,身子卻又往他懷裡縮了縮,像是格外怕冷。

    洛無衣只注意到白霜手腳冰冷,卻沒有發現,她低垂的眉眼微微顫著,彷彿在極力忍耐些什麼,更沒有發現,她長睫生霜,呵氣成冰,垂下的白髮似乎又長了許多。

    他們就這樣摟著彼此,外頭風拍窗欞,嗚咽作響,房裡卻是燭火搖曳,一室靜謐。

    恍惚間白霜抬起頭,望著洛無衣俊秀的側顏,緩緩揚起了嘴角,竟希望時間永遠停在這一刻。

    當「名劍山莊」幾個大字出現在眼前時,洛無衣深吸了口氣,拉緊白霜的手下了馬。

    他從沒那樣緊地拉過她,拉得她手心都有點疼了,白霜奇怪地看了眼洛無衣,還以為他和她一樣,太在乎彼此了,緊張接下來的會面。

    而當白霜日後被關在鐵籠裡,回想起這一幕,卻只覺心口一絲絲的抽疼,才發現,自己是那樣可笑與可悲,自作多情得荒唐,他緊緊拉住她的手,不是因為在乎,而是因為——

    獵物即將落網的忐忑與興奮,他只是……害怕她逃走。

    (四)

    「人來了!」

    隨著一聲尖叫,踏入山莊的白霜還未反應過來,一個鐵籠已經從天而降,哐噹一聲,將她牢牢實實地困住了。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突然得白霜臉上的笑容還僵在嘴邊,那句在心底想了一路的「師父」還來不及喊出。

    等她回過神時,已聽到洛無衣叫出那聲「師父」,慌亂的一張臉竟不敢看她。

    埋伏已久的中年男子大步走出,看著籠中的白霜如釋重負,一拍洛無衣的肩頭:

    「無衣,做得好,不枉為師等了你四個月,你總算將白霜婆婆騙出古墓,來為芷兒看病了!」

    如一記重錘狠狠砸下,白霜身子劇顫,瞬間變了臉色,幾乎都要站不住了。

    等了四個月、騙出古墓、為芷兒看病……

    她什麼也聽不見了,只有這些詞不斷迴盪在耳邊,將她的心一片片撕碎。

    假的,原來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在騙她……

    「白霜,白霜你聽我解釋!」

    洛無衣像是慌了,雙手抓住鐵籠,神色急亂,他想觸向白霜的身子,白霜卻向後一避,瑟瑟發抖,抬起的雙眸已泛了紅,她就那樣看著他,沒有哭鬧,只是張了幾次嘴才澀聲問了出來:

    「芷兒,芷兒……是誰?」

    輕輕的一句話,卻叫洛無衣驀地安靜了下來,動作僵在半空,他望著白霜,眸中是深深的愧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芷兒……是我的師妹,我師父的女兒,名劍山莊的大小姐,聞人芷。」

    聞人芷在兩年前得了一種怪病,明明是活潑俏麗的少女,卻總是莫名陷入沉沉昏睡中,一睡就是好幾個月,醒來後又恢復如常。

    這可急壞了聞人莊主,他遍尋名醫都無果後,打聽到了千霞林的白霜婆婆,卻也得知了她輕易不給人看病的古怪規矩,於是他派出最器重的大弟子洛無衣,要他無論如何都將白霜婆婆帶出古墓,即使是坑蒙拐騙,威逼利誘,也要將人帶回山莊來給聞人芷看病。

    這的確從一開始便是一場騙局,只是狼狽的開場叫洛無衣都始料未及。

    他居然在林中迷了路,還遇上一群惡狼,若不是白霜及時相救,恐怕他真的要葬身狼腹。

    原本的計劃被徹底打亂,他本來想著若好言好語請不出白霜婆婆出手,大不了就直接把人綁了,待到日後再登門請罪,可在見識到白霜駭人的武功後,洛無衣知道這招行不通了,當時他腦中一片混亂,倒在白霜懷裡後,心思急轉,竟然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

    「芷兒,芷兒你居然沒死,你可知我尋你尋得好苦?」

    在看到白霜愣了愣,露出不解的神情時,洛無衣知道自己成功了。

    他用一個拙劣的謊言,成功騙取了白霜的好奇與信任,也讓自己有藉口能賴在古墓,從長計議,徐徐圖之。

    但他沒有想過,白霜竟真的那般天真,不僅對他的一番鬼話深信不疑,甚至還想方設法地開導他,叫他最後都不忍再裝下去了。

    他不知從何時起,對她有了愧疚和別的情愫,他幾番想開口說出真相,那次半夜叫醒她去捉螢火就是最好的機會,但他卻在鼓足勇氣牽住她手的那一刻,心頭微蕩,對上她盈盈若水的眼眸,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