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18 節 白詭梅娘

    才一說完,人便後悔了,果然,那張雪白的臉頰一怔,鬆了他衣角,神色又黯淡下去,姜涉手心微動,心頭暗自一惱。

    又這樣,總這樣,為什麼就是不能同她好好說話?明明想的不是中傷諷刺,說出來卻總要變味一番?

    他想不明白,也不願再去想,莫名的煩躁湧上胸間,像以往無數次一樣,他又扔下她,頭也不回地先行一步了。

    該如何去面對呢?也許,她之於他,從幼年的那場冬日大雪開始,就已經成了一個打不開的死結。

    (六)

    踏入鏢局的姜涉,猶如投入一片新的天地,有了同門師兄弟,有了親切如么妹的家人,長了見識本事,多了歡聲笑語。

    他去鏢局的次數越來越多,回來的時候卻越來越晚,常常是夜深時分,走到房門口時,冷不丁發現一盞亮著微光的燈,燈下坐著一道冷冷清清的身影,守在他門邊,嘴裡慢慢地含著糖,等他回來。

    那樣的梅嶽綰,總是會令姜涉想到幼時她抵著門,安撫他的那些稚言稚語,「糖甜絲絲的,我爹說,吃了就不會難過,不會想哭了……」

    心頭莫名一澀,他不願再深想下去,只是每次都對她道:「你不必這樣,更深露重,你身體會吃不消的。」

    而梅嶽綰也每次都會抬起頭,白若琉璃的雙眸衝他一笑:「我沒有等你,我在看星星呢,你房門口的星星是最多,最亮的。」

    這樣的回答,姜涉還能說些什麼呢?

    只有一次的回答不同,那天梅嶽綰像是有些失落,倚在門邊似嘆非嘆:「其實,我今天偷偷去了鏢局,看到你和他們一起練功、射箭、說笑……我很想過去,可我甚至都走不出手裡那把傘下,太陽那樣大,我也不敢讓別人瞧見我,那些你們每天都能做的尋常事情,我卻覺得遙不可及,或許更多的是羨慕吧……」

    隨著年歲增長,她的病症越來越嚴重,全身白到幾近透明,也當然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的詭異,所以她基本很少出門,只是姜涉去了鏢局,她實在太過寂寞,忍不住才去看他的。

    似乎感受到梅嶽綰的心緒,姜涉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在她身邊坐下,說出一句:

    「你的病會好的,世間靈藥萬千不盡,總有一種能夠醫治好你的。」

    梅嶽綰低下頭,「嗯」了一聲,其實,她更希望他說,他以後會早些回來,會多花點時間陪在她身邊,可這些話,姜涉是不會說的。

    她也不會說。

    在鏢局學藝幾年後的一個立秋,姜涉接下任務,第一次離開潯陽城去押鏢。

    這是谷瑤兒的父親,谷大當家極力作保,絕對會將人原樣帶回梅家,梅老爺才放手的。

    可惜,離開潯陽城的時候,姜涉剋制著,內心平靜,確實沒有「逃」的念頭,押完鏢回來的途中,他卻鬼使神差,再壓抑不住那些翻湧的衝動。

    這一衝動,他便在悄悄駕馬離隊,鏢局追來時,慌不擇路地滾下山崖,摔斷了一雙腿。

    彷彿老天爺給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人被帶回潯陽城,躺在榻上,任何疼痛也感覺不到了,心如死灰。

    谷瑤兒來看他,他語氣幽幽:「怎麼會不想逃呢?我做夢都想找回阿孃和弟弟妹妹們……」

    那種對家人的刻骨思念,大概只有平日總被他喚作「么妹」的谷瑤兒才能明白,她轉過身去,眼含熱淚,忽然就出手捶打在幾位跟來的師兄弟身上:「你們為什麼要去追他,放他走不行嗎,難道要把他一輩子困在潯陽城嗎?」

    那些與姜涉朝夕相處的師兄弟們,個個俱低下頭來,飽含歉

    疚:「師父千叮萬囑,一定要把人帶回來,他同梅老爺立了約,不能失信於人……」

    紛紛擾擾中,一道纖弱的身影始終躲在門邊,等到所有人都離去後,她才輕輕走出,一步步來到姜涉榻邊。

    雪白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她將他從頭看到腳,目光不知在他身上停留了多久,直到那道身影都忍不住啞聲道:「看夠了嗎,我這樣一個可笑的廢人,還有什麼好看的?」

    梅嶽綰在床邊坐下,緩緩握住他的手,他一動,沒有掙開,她便握得更緊了,甚至貼到了自己的臉頰上,有溫熱的氣息溢出唇齒,一字一句,帶著至柔至堅的力量。

    「你不是廢人,我會讓你站起來的,你還能走,還能跑,還能去鏢局練劍,就像從前一樣。」

    一滴淚水,終於在這個時候,潸然落下,墜入姜涉脖頸裡。

    他眨了眨眼,心頭氤氳一片,好似下了一場江南梅雨。

    (七)

    恢復的過程是那樣漫長,梅嶽綰每天親自替姜涉上藥,攙扶著他在院裡走路,晚上替他按摩無知覺的肌肉,甚至累了來不及回房,就直接與他和衣而眠。

    院裡的花道上,姜涉開始一次次跌倒,一次次再爬起,他的情緒也時好時壞,有一日,當他好不容易走到一百步時,雙腿卻又控制不住猛地發起顫來,他終於暴躁不堪,一把推開梅嶽綰:「滾開,別再管我了,放棄我這個廢人吧……」

    梅嶽綰緊緊扶住他,蒼白著臉搖頭,姜涉發了狠:「鬆手,你給我鬆手!」

    他身子搖搖欲墜,說話間,兩人已相擁跌在了一起,塵土飛揚,隨梅嶽綰的淚水倉皇落下。

    「我不會鬆手的,我永遠都不會鬆手的,哪怕你真的瘸了,我也會照顧你一輩子……」

    她跌在他身上,仍然死死握住他的手,不知過了多久,他另一隻手才一點點回抱住她。

    「怎麼辦,你這種鑽牛角尖的勁兒,還是和小時候一樣討厭……」

    日子一天天過去,夜深人靜的時候,姜涉會藉著窗欞灑進的月光,久久凝視身邊那張熟睡的雪白臉龐。

    有些什麼東西,在不知不覺間就悄然發生變化了……

    就在姜涉的腿開始一日好過一日,慢慢恢復到七八成的時候,谷瑤兒來了一趟梅府,與姜涉說了一番話,待她離去時,梅嶽綰再次來給姜涉送補湯,卻被姜涉冰冷的眼神嚇到了。

    「你爹是不是同你說,擔心我好了,又成天去鏢局不理你,或是生出想逃的念頭,讓你乾脆在我的補湯裡下藥,讓我的腿永遠都瘸著,是不是?」

    梅嶽綰臉色一白,端著湯碗的手差點不穩,她想到谷瑤兒出門時望她的眼神,心中瞭然過來,當是父親那幾句抱怨的話叫她聽去了,讓姜涉生出誤會了。

    「不,不是的,我爹只是隨口胡言罷了,他並沒有真的想要……」

    她話還未完,姜涉已經猛地一抬手,打翻她手中那碗補湯,碎瓷飛濺中,她差點驚呼出聲,他卻仰頭目視著她,恨恨咬牙:「我為什麼就不能逃?就一定要死守在你梅家,做你囚籠裡折了翅的鷹?即便沒有真的下藥,那其他行徑又與下藥何異,扣著我的當票,與我師父立約,將我困在潯陽城,這些難道都是假的嗎?」

    許多東西不能想不能提,如一根導火索,過往種種又被再度翻上心頭,徹底沖淡那些本已悄然滋生的溫情。

    姜涉的怒吼中,梅嶽綰身子僵了許久,她雪白的睫毛顫動著,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輕輕蹲下去收拾滿地碎瓷。

    「我再去給你盛一碗來,你消消氣,晚點我替你按摩雙腿,扶你到院子裡再走兩圈……」

    「不必了,別再惺惺作態了,我什麼都不需要了。」

    冷冷的聲音打斷梅嶽綰,姜涉與她目光對接:「谷門鏢局明日就會來人把我接去,這些活你以後都不必再做了。」

    梅嶽綰手一顫,碎瓷劃過她指尖,「可是你還沒有完全……」

    「差不多了,難道還留在這,哪天不小心被人下藥毒瘸嗎?你能保證你不這麼做,但你能保證你爹不這麼做嗎?」

    犀利的連聲喝問中,梅嶽綰雙唇動了動,卻到底沒發出聲來,她低下了頭,有什麼墜在碎瓷上,同她指尖被劃傷沁出的血珠交融在一起,晶瑩殷紅。

    姜涉強忍著別過頭去,一隻手死死抓住被褥,等到身後終於再無動靜時,他才一把掀起被子蓋住頭臉,在那無邊的黑暗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

    姜涉整整半月未回梅家,梅嶽綰攔住要去鏢局討說法的父親,自己悄悄撐起竹骨傘,趁沒人注意摸出了門。

    腿腳早已好利索的姜涉,才一跨出鏢局,看見的便是那樣一幕——

    梅嶽綰跌在地上,一群頑皮孩童團團圍住她,一邊扔著小石子兒,一邊唱著嘲笑的歌謠,更有甚者,還去搶她手中緊緊握住的那把竹骨傘。

    「醜八怪,白毛怪,梅家出了個鬼小姐……」

    梅嶽綰在地上蜷縮躲閃著,死死護住手中的傘,生怕被陽光照到一

    點,她苦苦哀求著:「不要,別拿走我的傘,我不是鬼小姐,求求你們……」

    姜涉瞳孔驟縮,熱血幾乎一下衝到他腦袋上,他想也未想地就奔上前,拎著幾個頑童大力甩到一邊:「走開,都給我走開,別碰她!」

    頑皮的孩子們被姜涉嚇得面無人色,嘩啦一下四散開去,梅嶽綰抓緊手中搖晃的傘,冷汗涔流的一張臉還來不及看清姜涉的模樣,已經被一件外袍從天而降地牢牢裹住了,姜涉覆住她握傘的手,氣急敗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別說話,誰讓你獨自出門的,你知不知道很危險?!」

    梅嶽綰被姜涉的外袍罩得嚴嚴實實,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總算舒服了些,她緩了一陣後,才悶在裡面吶吶道:「我,我想來看看你的腿好了沒……」

    姜涉一頓,習慣性地嗆人道:「當然好了呀,又不是骨頭都碎成粉了……」卻是說著說著,不自覺地就將梅嶽綰往懷中拉了拉,胸膛抵著她的腦袋,半晌才道:「你快把傘撐好了,我現在就揹你回去。」

    (八)

    斜陽西沉,風掠長街,兩個人的身影交疊著,搖曳間染了金邊,如夢如幻。

    回去的一路上,姜涉起碼問了梅嶽綰幾十遍,身子還難不難受,梅嶽綰每次都不厭其煩地回答他,他臉色才好一些,未了,哼了哼,也不知在怪誰。

    「你爹給你吃了那麼多藥,難道一點用都沒有嗎?」

    梅嶽綰默了良久,就在姜涉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卻在他背上忽然開口:「沒用的,因為這根本就不是病。」

    「那是什麼?」姜涉一怔。

    「大概是……因果吧。」

    長風掠過梅嶽綰的衣裙,她纖細的手臂勾住姜涉的脖頸,有幽幽的嘆息飄入斜陽中,揭開那從不曾主動提起的隱情……

    梅嶽綰其實並不是天生「詭症」,一切的一切都源於一隻白狐——

    不知從哪跑來的白毛雪狐,鑽入她家藏書閣,坐在各種角落,捧著書卷看得津津有味,也未化作人形,只用毛絨絨的爪子抓取一本又一本的書,窗下月中的倒影詭異萬分。

    梅嶽綰的母親第一次撞見時,簡直嚇個半死,那白狐也乖覺,立刻扔了書逃之夭夭,但沒隔幾天,又會下人慌張來報說見到那隻竊書白狐。

    彼時梅嶽綰的母親已懷有六個月的身孕,出不得一點岔子,那白狐攪得府里人心惶惶,梅老爺也終是坐不住了,請來岐山的天師,悄悄佈下法陣,那白狐果真上當受困。

    是夜寒風呼嘯,白狐拼死逃出了法陣,雖撿得一條性命,一隻眼睛卻被梅老爺當場射瞎,鮮血四濺中,那淒厲的慘叫聲久久迴盪在梅府上空。

    白狐負傷而逃,臨走前另一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飽含怨毒地望了梅老爺一眼,讓久經商場,處變不驚的梅老爺都心頭一悸。

    此後一晃眼就過去幾個月,白狐一直未再出現,梅老爺提起的一顆心也漸漸放下,只當事情終歸過去,風平浪靜了。

    而梅夫人的產期也將至了,就在她誕下梅嶽綰的那一夜,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的一件事情發生了,白狐又出現了。

    瞎了一隻眼睛的白毛雪狐顯然有備而來,瞅準時機,一口咬住產婆的手,銜住那墜落的襁褓,眼底散發出幽怨的光芒。

    滿堂眾皆變色間,它趕在梅老爺進來前,狠狠往襁褓裡的女嬰身上咬了一口,然後躥出窗外,逃得無影無蹤。

    那一口並未讓梅嶽綰身上出現任何血跡,卻讓她瞬間從上到下徹底「變白」!

    榻上的梅夫人只瞧了一眼,便尖叫一聲,暈了過去,梅老爺抱起襁褓中發生駭然變化的愛女,一雙手抖得不成樣子。

    而遠處已有梅府下人驚慌失聲,大喊著火了,著火了,梅府的藏書閣火光滔天,就那樣一夜之間被盡數燒光……

    白狐的報復慘重到人人都不忍目睹,藏書閣沒了還是小事,最重要的是梅老爺的妻女,女兒從出生就染上怪疾,妻子也受驚嚇過度,沒多久就撒手而去,梅老爺一下子就成了孤家寡人,帶著幼女淚灑衣襟。

    他一方面恨煞了那隻白狐,一方面又怪自己太過沖動,為家人惹上禍災,於是滿心愧疚的他,從此以後再也未續絃,只一心照顧自己唯一的女兒,對她好得無微不至,有求必應。

    他還花大價錢去請天師四處捉拿那隻白毛雪狐,但輾轉多年,始終未有下文,因為對白狐一族的怨恨,讓他從小就替梅嶽綰做了不少件狐裘,以洩心頭之火。

    幼時梅嶽綰不知這其中隱情,最愛父親送給她的漂亮狐裘了,但自從得知自己的「詭症」來源後,她便再也未穿過那些衣裳,也苦求父親不要再四處逮殺白狐一族,剝皮拆骨了。

    她只覺冥冥之中有因果循環,一番紛紛擾擾後,到底誰對誰錯也說不清了,但她不願意再糾纏在裡面,不得解脫。

    「所以,我這不是病,是世上任何神醫都無法治好的因果,我大概一輩子……都只能做個不見天日的怪物了。」

    斜陽中,梅嶽綰伏在姜涉脖頸間

    ,淚水漫出眼眶,一點點浸溼姜涉的心,他忽然一記低吼,帶著難以言喻的情緒:「胡說些什麼,什麼狗屁因果,一定還有辦法的,一定有的……真是豈有此理,別叫我逮到那隻畜生!」

    怒不可遏的恨罵中,梅嶽綰雪白的睫毛顫了顫,胸膛奇異湧起一股暖流,讓她不由又向他貼近了些,再近些。

    後來梅嶽綰一直在想,如果時光能夠停在那個斜陽微風的午後,他一直揹著她,那條路永遠也走不完,那該有多好……

    可惜沒有如果,浮雲飄到生辰這一天,她把他的當票還給了他,從此兩不相欠,一切到此結束。

    (九)

    梅府,隔著一道屏風,姜涉來向梅嶽綰辭行。

    梅嶽綰去鏢局還當票時,第一次精心梳了妝,此刻皮膚紅腫潰爛,她坐在屏風後,不想以這樣的面目見姜涉,也沒有必要再見。

    姜涉就將啟程,離開潯陽城去尋找他的家人,真到了心心念唸的這一天,他反而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你為什麼忽然……就因為我沒有答應陪你回來一起過生辰嗎?」

    到底沒忍住,姜涉握著劍,語氣有些發顫地問了出來。

    屏風那頭靜了許久,梅嶽綰似乎輕輕笑了笑:「也許吧,也許我終於發現,不管我做再多,也不會真正等來你,你也知道我身子不好,我現下累了,也沒有力氣再做更多了……不如就放手吧。」

    姜涉呼吸一窒,上前一步,喉頭動了動,卻終究沒有開口。

    他懷裡就揣著準備親手送給她的生辰禮物,那是一支他精挑細選的梅花簪,他覺得很配她,可他大概是沒辦法再送給她了。

    他如何能跟她言明,這麼多年來,他從不陪她過生辰,只是因為天意弄人,她的生辰與他母親恰巧是同一天,多荒唐,他怎麼能告訴她這個苦衷,怎麼能徹底放下這個心結?

    說來說去,終歸還是他自己……傷了她。

    屏風後,梅嶽綰聲音幽幽,彷彿看破了什麼。

    「萬物皆為因果,當年我父親射傷白狐一隻眼睛,招來終身悔恨,而我無心誇了一句你的眉毛,便讓你鬱郁困在梅府數十年,到了今天,我實在不願再重蹈覆轍,與其相看兩厭,不如就此放你遠去,因果結束在此,你不會再恨我了吧?」

    姜涉鼻尖酸澀,無意識地搖著頭,有些什麼就要脫口而出,卻被梅嶽綰輕聲打斷。

    「姜少俠,時候不早,快上路吧,趁我爹還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未來不可期,山高水長,珍重。」

    她壓抑著起伏的胸膛,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一些,可身上的痛楚還是鋪天蓋地般襲來,提醒著她她就將命不久矣,放姜涉離去的事情再也拖不得了。

    耳邊似乎迴盪著父親沉痛的話語:「你放心,爹不會讓你孤單的,就算你走了,爹也要讓姜涉那小子替你終身守墓,你那麼喜歡他,有他陪著你,九泉之下你也不會孤零零的了……」

    人總是要死的,可她怎麼捨得讓姜涉一輩子替她守墓呢,他還有那麼長的人生,還有那麼多未實現的心願,不該被她耽誤,就讓他走吧,走得越遠越好,代她看看外頭廣闊的天空。

    屋裡,暖煙繚繞,一股哀傷的氣氛瀰漫在每個角落。

    「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嗎?」姜涉握緊手中劍,一字一字艱澀地開口。

    「沒有了。」那頭輕輕道,頓了頓,聲音更輕:「姜少俠,謝謝你陪了我這麼多年。」

    握劍的手陡然一緊,聽著這個陌生的稱呼,姜涉心中墨浪翻湧,堵得他幾乎呼吸不過來。

    隔著一道屏風,誰也看不見誰,梅嶽綰看不到姜涉眼中的淚光,姜涉也看不到她將一顆糖輕輕放入嘴中,潰爛臉孔下無聲的悲慟。

    屋簷下的風鈴清脆搖曳著,如夢般美好,還像曾經難得溫存,少年少女相互依偎看過的漫天繁星一樣。

    就在這一天,姜涉揣著當票,離開了潯陽城。

    他在暮色四合中,揚劍看向遠方,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他要先找到家人,找到之後再一起回來,回到梅嶽綰身邊。

    他不信因果,他只知道,他早已經放不下她了。

    (十)

    姜涉騎著馬才出潯陽城不久,便被一道緋紅身影追了上來,馬上的谷瑤兒肩負包袱,一副早有準備的模樣,笑得俏麗狡黠。

    「阿涉師兄,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找家人!」

    姜涉眼皮一跳:「你怎麼跟來了,師父知道嗎?」

    谷瑤兒策馬上前,與姜涉並肩而立:「知道啊,就是爹讓我來找你的,讓我跟你長點江湖閱歷。」

    姜涉看著興高采烈的谷瑤兒,半晌,才無奈地牽起嘴角。

    兩人就這樣共同上路,一路上,姜涉也將話說得明明白白,他只當谷瑤兒是妹妹,別無他情,讓谷瑤兒暫且相隨一程就行了,早日回到鏢局才是正經。

    谷瑤兒撇撇嘴:「兄妹就兄妹,日子長了,變成什麼關係誰也說不定。」

    姜

    涉啞然,只別過頭,將手摸到了胸口,摸向那支貼身不離的梅花簪,長長嘆了口氣。

    這一日,兩人在一處茶攤落腳,姜涉又掏出那支梅花簪,久久凝視著,谷瑤兒哼了哼,將杯中茶一口飲盡,正要開口,鄰桌卻傳來對話聲——

    「十三王爺的反軍真的攻入潯陽城了?」

    「那還有假,攻了城再一路北上,直搗皇都,十三王爺的野心可大著呢……」

    「那潯陽城的守將就沒抵擋住?」

    「怎麼可能守得住,城裡早就屍橫遍野了,幾家金鋪都被搶光了,多虧我拼死拉著一家老小逃了出來,不然也成反軍的刀下亡魂了。」

    「嘖嘖,難怪過來的路上看到不少難民,想必都是潯陽城逃出的百姓吧……」

    茶杯咔嚓一聲捏碎在指間,鄰桌的對話戛然而止,幾人齊齊抬頭,只看到一道俊挺身影不知何時走到他們跟前,腰間持劍,臉孔煞白,雙唇都在發顫。

    「你們說的可是潯陽城?可知梅家當鋪現下如何?」

    無論谷瑤兒怎樣勸阻,姜涉仍是鐵了心要回潯陽城,他目光堅定,從沒有一刻這樣確認自己的心意。

    「如果她出事了,我餘生都不會快樂,找到家人也沒有意義了,因為那個家已經不完整了。」

    谷瑤兒跺了跺腳,欲言又止,最終無法,只得目送著姜涉策馬而去。她與他約好,等他一救出人來就與她匯合。

    那是谷家在南邊的一處老宅,谷瑤兒把地址給了姜涉,自己駕馬直朝那個方向進發,她並不擔心鏢局上下的安危,因為她知道,父親與鏢局的師兄弟們,已經在那個老宅裡等著她了。

    早在父親讓她追隨姜涉,離開潯陽城的時候,便已經告訴了她本意,她當時不明白,現在大概是明白了。

    避亂,避開殺戮和戰火,避開潯陽城裡一場早就註定了的大動盪。

    父親算無遺漏,唯一的意外也許是……姜涉會偶然得知城中變故,奮不顧身地折回救人。

    斜陽山道上,塵土四揚,一人一馬飛掠而過,驚起鳥雀撲翅。

    大風獵獵中,姜涉的一顆心狂跳不止,他按緊韁繩,蒼白的面孔不住呢喃著,來得及,一定還來得及……

    (十一)

    姜涉在屍橫遍野的潯陽城裡足足找了大半月,梅家早就是一片斷壁殘垣,火中的焦屍不辨面目,他在屍堆裡幾近瘋狂地翻找著,只要不到最後一刻便絕不死心。

    像失去了所有知覺,血汙糊住了眼前,腦袋裡只有那道纖秀雪白的身影,直到這時,他才霍然發現,原來她已紮根在他心底這麼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