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玉 作品

第 61 節 撿到那個瘸腿男人

    溫嘉嶼又做夢了,夢裡依舊回到那個熟悉的小院,夜風輕拍著窗戶,他枕在她懷裡。

    暖黃色的燈光下,她拿著熱毛巾,焐住他那條才做完針灸的腿,替他活血按摩,他拿著書,靜靜看著,偶爾望她幾眼。

    「要是我的腿好不了了,一輩子都是個瘸子怎麼辦?」

    低啞的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但內裡實則是包裹著隱隱的忐忑,她手一頓,在燈下緩緩抬頭,一縷秀髮垂了下來,白皙的臉上每一絲神情都清晰可見。

    「不會的,你會好起來的,假如真的……那我就像這樣抱著你,請你吃一輩子冰糖葫蘆,你願意嗎?」

    一字一句,輕柔如羽,這一定是溫嘉嶼聽過最動人的情話,他微微顫動地伸出手,撫上她臉頰。

    「晚禾。」

    窗外大雪紛飛,屋裡卻暖如旭春,他要吻上去的那一刻,陡然撲空,睜開眼,夢醒了。

    豪華空曠的別墅裡,死一般的沉寂,沒有光,沒有家,沒有冰糖葫蘆。

    沒有她。

    枕邊的手機忽然響起,他一個激靈,手忙腳亂接過,不知在期待些什麼,那邊傳來的卻是另一個甜美的聲音。

    「嘉嶼,剛剛設計師把款式發過來了,兩件都好漂亮啊,你說訂婚的時候我穿哪一件好呢?」

    「……」伸手按按眉心,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你喜歡就好,不如兩件都訂下?」

    聽到那邊驟然發出的雀躍聲,他勾勾嘴角,想笑卻沒笑出來,掛了電話,盯著窗外的月光,久久的,捂住眼睛,伸手觸到一片溼意。

    在離開小院,生活迴歸正軌的第七個月後,溫嘉嶼終於鼓足勇氣,駕車經過白水灣街口,停在樹蔭下,遠遠地看著那家晚禾蜜餞鋪,像個見不得光的偷獵者。

    她比他想象得要沉默與平靜,分別後的大半年裡,沒有一個電話,沒有

    一條簡訊,沒有哪怕一點點的死纏爛打,他應該是感到慶幸的,可胸口卻總是悶悶的,尤其是這一回,意外看到店裡多了一個人時——

    黃昏下,身姿俊秀的少年撐在櫃檯邊,臉上掛著飛揚的笑,嘴裡不知在說些什麼俏皮話,逗得正用筆記賬的小老闆娘時不時抬頭,衝他抿嘴一笑,溫柔包容。

    溫嘉嶼的一顆心猛然揪緊,握住方向盤的手也泛出青白。

    回到公司後的他,在第一時間拿到了一份資料,不大不小的雲市,很多東西只要有心想查,沒有挖不出來的。

    少年是附近高校的大學生,在蜜餞鋪裡兼職,每天兩個小時,靠著一副好面孔和一張巧嘴,給店裡招來不少生意,這樣的好員工,到哪裡都會招老闆喜歡。

    溫嘉嶼想到那要命的喜歡,渾身上下就不舒服起來,這種不舒服讓他在壓抑很多天後,終於還是忍不住,迎著晚風走到了蜜餞鋪門前。

    陳晚禾在見到溫嘉嶼的西裝之前,先聞到一股酒氣,她抬頭,正對上他金絲眼鏡下微微泛紅的一張臉。

    清俊,精緻,一絲不苟,即使喝醉了也還是透著上層人士的優雅,同她這方小店鋪格格不入。

    「我想要那串冰糖葫蘆,多少錢?」

    「牆上標了價格。」

    陳晚禾面無表情地開口,那身西服愣了愣,卻還是苦笑地掏出了皮夾,只是接過貨並不走,磨磨蹭蹭地賴在店裡,看著她欲言又止。

    「你最近……還好嗎?」

    聲音有些喑啞,陳晚禾低頭記賬,頭也未抬,「跟你有關係嗎?」

    「我只是……掛念你。」

    「不需要。」

    「晚禾,我,我很想你……」

    「要撒酒瘋請換個地方,我這裡是開門做生意的。」陳晚禾終於抬起頭,一張臉冷若冰霜,「冰糖葫蘆還要不要?」

    「要,我要,把那串給我吧。」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帶任何感情,甚至在遞冰糖葫蘆給溫嘉嶼時,有那麼一瞬間兩人指尖相碰,陳晚禾都趕緊縮回了手,眉心一蹙間盡顯厭惡,彷彿碰到了什麼髒東西一般。

    這細微的表情逃不過溫嘉嶼的眼睛,他呼吸一窒,一顆心又霎時揪痛起來。

    「晚禾,我,我……」

    顫抖的話還沒說完,陳晚禾已經冷冰冰下起了逐客令:「東西買完了就請離開,不要擋在店鋪裡,妨礙我做生意。」

    僵持不下的場面中,一道飛揚的身影忽然跨入店門,帶著少年人獨有的青春朝氣:「小禾禾同學,我又來送你回家啦,今天生意怎麼……」

    少年調侃的語氣戛然而止,他奇怪地看向櫃檯旁的西服男人,似乎有些意外這麼晚了店裡還有顧客。

    然而更奇怪的是接下來的一路相送,空曠長街的路燈下,少年頻頻回頭,衝自家一臉淡然的老闆娘咬耳朵。

    「那個人怎麼回事,一直跟著我們,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別管他,酒瘋子吧。」老闆娘眼皮都未眨一下。

    兩人的竊聲對話在深夜裡傳到後方,溫嘉嶼一隻手抱著脫下的西服外套,一隻手拿著冰糖葫蘆,瘦削的身影在路燈下沉默而剋制,咬下一口口紅彤彤的冰糖葫蘆,用嘴裡的甜來沖淡心裡的酸。

    可酸澀還是鋪天蓋地湧來,怎樣的甜也無法壓下去,尤其在看到那個熟悉的小院時,一剎那達到了頂峰。

    也不知陳晚禾和少年說了些什麼,少年回頭看了看路燈下的溫嘉嶼,目露困惑,最終還是不甘離去了。

    夜風中,陳晚禾走了過來,對著路燈下那道身影輕聲道:「溫先生,你究竟想做什麼?」

    溫嘉嶼手中的冰糖葫蘆早已吃完,他長睫微顫,嘴邊沾了些紅色的糖絲,看起來就像個單純無害的孩子。

    「我能……在你屋裡睡一晚嗎?我已經很多天沒睡著了,我什麼都不做,就是睡一晚。」

    如果不是親耳聽到,陳晚禾大概想不到會有人說出這種話來,說的人還是已經恢復了身份地位的溫嘉嶼。

    她深吸了幾口氣,將一切的不可思議只化為了三個字。

    「憑什麼?」

    溫嘉嶼似乎真喝醉了,無賴勁上來了,伸手去拉她,「就睡一晚,好不好?」

    陳晚禾退後一步,極力告誡自己不要和醉酒的人計較,她強忍道:「不好。」

    「為什麼?」

    「憑什麼?斷腿了要管,喝醉了要管,睡不著也要管,我這裡是垃圾收容站嗎?」

    終是忍無可忍,扔下這句話,陳晚禾頭也不回地沒入夜色中,那道酒氣卻如影隨形,狗皮膏藥般跟著她進了院,甚至在她要關門的時候,忽地用力一推,身子抵住了門。

    她聽到他帶著哭腔的氣息,似日日夜夜的痛苦再也壓不住了,如潮水般宣洩而出:

    「晚禾,我想你,我好想你……」

    伴著喑啞的泣聲,她還未反應過來時,已被人猛地一拽,天旋地轉間

    ,身子被抵在門上,帶著酒氣的吻胡亂地就落了下來。

    他撬開她牙關,長驅直入,吻得灼熱而瘋狂,一陣劇烈的掙扎間,屋裡倏地響起一記耳光聲,她將他狠狠推開,胸膛起伏不定。

    他呼吸急促,紅著眼看著她,襯衣凌亂,領帶也歪到了一邊,哪裡還像個大公司的當家人。

    「晚禾,我好像迷路了,好像把你給我的家弄丟了,我找不到了,怎麼也找不到了……」

    他滿眼水霧,泣不成聲,似乎真像個迷了路的狼狽孩童,還欲上前攬住她的腰,卻又被她狠狠一推。

    「你不是要訂婚了嗎?」

    她那樣溫柔的性子,似乎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這樣發狠過,她一隻手緊緊按住心口,像是很痛的樣子。

    「溫嘉嶼,你讓我感到噁心,你把我當什麼了?我也是個人啊,我也有心啊,也會痛,會難受啊!」

    一字一句在屋裡響蕩著,如冷水澆頭,他在燈下陡然清醒過來,才意識到自己如何的無恥,他身子顫抖著,看也不敢看她,抓起西服踉蹌奪門而去。

    直到那凌亂的腳步消失許久後,她才抵著門,虛脫一般,一點點滑坐下來,捂住臉淚如雨下。

    溫嘉嶼像病了一樣,開始繼續見不得人的偷窺生活,他坐在車裡,透過車窗看著那間小小的蜜餞鋪,看著那個陽光俊朗的大男孩,一次次在陳晚禾面前談笑風生,逗她開心,他握緊方向盤,十指泛白,心如刀割。

    有些東西終於再也忍不住,破土而出,他在一個黃昏悄悄下了車,隱在蜜餞鋪旁邊的小巷裡,叫住了那道下班的身影。

    「喂,小孩,我們談談。」

    夕陽斑駁泛黃,指間的菸圈嫋嫋散去,溫嘉嶼依舊戴著金絲邊眼鏡,一手抱著脫下的西裝外套,嗓音低沉,俊秀的眉目深如靜淵。

    「你今年大三,商學院專業,馬上就要畢業實習了吧?我可以給你一個實習機會,雲市金融行業內最好的公司,只要你把蜜餞鋪的兼職辭了,再也不要去見那位老闆娘。」

    低沉的字字句句中,抱著籃球的少年愣了許久,忽然哈哈大笑:「大叔,你韓劇看多了吧,這麼老土的臺詞也能說得出來?」

    溫嘉嶼眸光一厲:「我沒有在和你開玩笑,你離她遠一點。」

    少年一聲冷笑,把手裡的籃球猛地拍在地上,「要是我說不呢?」

    他俊朗青春的臉上充滿挑釁:「大叔,什麼年代了,公平競爭懂不懂,別以為有幾個臭錢就了不起!」

    他似乎知道什麼內情,對著溫嘉嶼笑意諷刺:「再說,你現在又有什麼立場來跟我說這些話呢?你這種人,不就是古代戲裡唱的那些狼心狗肺,薄情寡義的……」

    「夠了,你給我閉嘴!」溫嘉嶼猛地上前,呼吸急促,將少年堵在了牆邊,「我再跟你說最後一遍,離她遠一點,你這種花花腸子的小男生我見多了,你哪有什麼真心,不過年輕玩玩罷了,她不能再受一次傷害了,你想玩找別人去,不要再纏著……」

    話還未說完,一掃帚已經狠狠打上溫嘉嶼的背,他身後傳來陳晚禾急切的聲音,「阿森,快報警,別讓這搶匪跑了……」

    她不管不顧地打著,溫嘉嶼忍痛轉身,將那掃帚一把抓住,陳晚禾手一頓,耳邊只傳來那個熟悉而又狼狽的聲音:「晚禾,是,是我!」

    待到看清眼前人時,陳晚禾的目光頓時冷了下來,比看待一個「劫匪」還要漠然:「你來做什麼?」

    溫嘉嶼對著她的眼神,心口刺痛,吶吶著說不出話來,牆邊的阿森卻一躍竄到陳晚禾身旁,彷彿如夢初醒,受到偌大驚嚇一般。

    「老闆娘,老闆娘,我跟你說……」

    那天的溫嘉嶼,幾乎是從小巷裡落荒而逃,陳晚禾的掃帚毫不留情,同她惱怒的聲音一齊砸在他心間。

    「滾,不要再來這裡了,我跟你早就沒有關係了!」

    溫嘉嶼當夜回到空蕩蕩的別墅裡,又做了一個夢,夢裡風雪皚皚,天地上下一白,那間簡陋的小院卻散發出溫暖的燈光。

    她坐在燈下,他枕在她懷中,聽她在耳邊細細敲著核桃,堆在一個小碗裡,一點點餵給他吃。

    那時候他每天都要看很多書,勞神傷力,想著日後如何東山再起,她就特意去買了上好的紙皮核桃,補補他耗費的腦細胞,但自己卻不捨得吃一點,只是剝乾淨了,輕輕送進他嘴裡。

    他就著她的手,一邊看著書,一邊嚼著核桃,不知不覺一碗見了底,他抬頭才驚訝發現:「你怎麼沒吃呢?都給我一個人吃完了?」

    她將垂下的頭髮拂到耳邊,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明天再去買點,明天再吃。」

    說明天,明天又復明天,小院裡相依偎的那麼多個日日夜夜中,溫嘉嶼就沒見陳晚禾吃過一點點,哪怕一小口。

    他那時才深刻體會到,什麼叫貧賤夫妻百事哀,不過幾個核桃罷了,根本不是什麼金貴東西,但對那時候的他們來說,每一分錢都是極其不易的,陳晚禾只想

    把所有好東西都省下來給他,她自己就算什麼也不吃,什麼也不穿,心裡也是無比滿足的。

    曾經一擲千金,眼睛眨也不眨的溫嘉嶼,在那個寒冬,自己悶在被裡,從未想過有一天,竟會為了幾個核桃,悄悄紅了眼眶。

    後來他再也忍不住,在一次趁陳晚禾不注意時,縱身壓倒了她,唇齒相貼,不由分說地將那核桃抵進她嘴中。

    濃郁的清香在兩人唇齒間縈繞著,她臉紅得不行,卻在被他放開後,聽到他抵住她額頭,略帶哽咽的沉聲:

    「晚禾,以後我東山再起了,給你買好多好多核桃,一卡車不夠,就買兩卡車,三卡車,我每天都剝給你吃,吃到你想吐,你說好不好?」

    風雪敲窗,燈下的陳晚禾長睫微顫,對著眸中波光閃爍的溫嘉嶼,久久,忽然做了一個舉動,她竟伸手將他一拉,按住他腦袋在胸前,他一愣,幾番掙扎後,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無聲無息地溼潤了她一整片胸口。

    她是那麼善解人意,懂他所有的難堪和酸楚,又給了他世上最溫暖的懷抱。

    靜寂的屋中,她說:「吃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和你在一起。」

    溫柔的一字一句,響蕩在他耳邊,像那一夜的風雪,此生再難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