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節 初時

    他如果不用那些手段往上爬，別人就會將他踩在腳下，他又哪裡來的能力去保護她？



    哪怕是從前被利益矇住了眼睛，生出了想要捨棄唐初露的心思，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她。



    從來都沒有。



    另一邊。



    唐初露幾乎是冷著一張臉回到辦公室，就連過來跟她討論病例的關肅，看到她的臉色，都不由得在門口頓了一下，敲了敲門，得到她的允許才進來。



    「你表情怎麼這麼難看？」他輕車熟路地在唐初露對面坐下，翻看手裡的資料的同時，掃了唐初露一眼。



    雖然面前只是自己的一個實習生，而且還沒滿 20 歲，但是關肅的氣場甚至比不少成熟男人還要穩重淳實。



    唐初露重重地嘆了口氣，將剛才的事情跟他說了一遍，末了問他，「其實我很理解裴朔年愛惜羽毛的決定，但是許小姐也並不是全然沒有被救治的機會吧？難道在三條人命面前，我們都沒辦法承擔一點風險嗎？」



    關肅沉默了一下，說道:「立場不同，觀點不同，不過醫院這次的決定的確有點過於保守。」



    唐初露看著他，又是忍不住重重地嘆了口氣。



    下班後。



    唐初露揉了揉痠痛的脖子，脫掉白大褂掛在衣架上，提起包便離開了辦公室。



    她像往常一樣從醫院大門去停車場，走下臺階的時候，發現一旁的灌木叢站著一個穿著白色外套的女人。



    唐初露平常是不怎麼注意路上的行人的，之所以看見這個女人，是因為她挺著個大肚子站在那裡，時不時地往醫院的方向看一眼，行為十分奇怪。



    唐初露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麼。



    這張過於漂亮的臉頰，哪怕只是一張證件照，也給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她緩緩地走過去，試探地問道:「……許小姐？」



    女人聞言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那雙漂亮的眼睛璀璨奪目，即便臉色蒼白，五官也漂亮得讓人心驚。



    她捂著肚子後退了一步，一雙眼睛裡滿是警惕。



    這種警戒性極強的狀態，讓唐初露肯定了這個女人就是那個許小姐。



    跟其他醫生說的一樣，她極度充滿了不安全感，不管看誰都很忌憚。



    「許小姐，您好，我叫唐初露，是北城中心醫院的外科醫生，這是我的名片。」



    她把姿態儘量放得柔和，遞了一張名片過去，眼神真誠地看著面前的女人，「介意我和您聊聊嗎？」



    許清嘉還是警惕地看著面前的女人，但是沒有之前那樣豎起全身的尖刺了，慢慢地伸出手接過了唐初露手裡的名片。



    她低頭看了看，很認真地看著上面的每一個字。



    唐初露就在一旁觀察著她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她在看自己名片的時候好像很吃力。



    似乎是看到名片上唐初露三個字跟她腦海中的某些信息對上了號，她鬆了口氣，有些抱歉地看著唐初露，說道:「對不起，唐醫生，我有點不識字。」



    唐初露愣了一下，有些驚訝。



    她看過許清嘉的資料，21 歲，像他現在這樣的年齡，至少應該接受過 9 年義務教育，怎麼可能不識字？



    許清嘉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困惑，苦笑了一聲，「我家裡條件不好，而且自己腦子很笨，怎麼學都學不會，所以很小的時候就輟學了……」



    她還是嫁給了莫先生之後開始學習認字的，莫先生對她很耐心，雖然他工作很忙，但是隻要回到家裡之後還有時間都會給她上課。



    她現在已經學習到了小學三年級的知識，大部分簡單的字都認識，只是「露」這個字還只學過一遍，認起來有些吃力。



    唐初露頓了一會兒，重新打量了面前的人一遍。



    她穿的簡單，雖然看上去都是一些地攤貨，衣服的質地可以說是沒有一點版型，但也整齊清爽，看得出來是個愛乾淨的人。



    而且許清嘉長得非常漂亮，這種漂亮不是蔣寶鸞那種張揚肆意的美，而是隻看一眼就看得出她的澄澈單純，那雙眼睛裡面幾乎不染一點城市的灰塵，乾淨的一眼就能夠看到底。



    唐初露不想用那個詞彙來形容她，但怎麼也沒想到，看上去這樣美好的女人竟然跟文盲這個詞沾邊……



    也許是已經習慣這樣的視線，許清嘉有些侷促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低頭看著鞋尖，臉上有著不好意思的緋紅。



    唐初露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打量並不禮貌，連忙回了回神，有些抱歉地說:「不好意思，許小姐，我並沒有惡意。」



    「沒有關係，現在還不認識字的人是很少，我都已經習慣了。」許清嘉靦腆地笑了笑。



    唐初露看著這張溫柔漂亮的臉，緊繃的心情一下子就鬆弛了下來。



    她覺得許小姐是個很溫柔的女人，跟那個一點都不配合醫院工作的孕婦絲毫都聯繫不起來，但事實擺在面前，她倒是對她背後的經歷開始好奇起來。



    「許小姐，如果你有時間的話，願意跟我聊聊嗎？」



    「可以。」許清嘉點了點頭，又朝醫院的方向看了一眼，「麻煩唐醫生了。」



    她本來是到這裡來等裴朔年的，但是等了好幾天都沒有看到他的出現，她記得之前裴朔年告訴過他，如果事情順利的話，他分娩的時候會有一名叫做唐初露的醫生在她身邊陪著她，以防發生意外情況。



    她聽其他的護士說唐初露是他們醫院裡面水平最高的醫生之一，從入行到現在還從來沒有失敗過一場手術，而且責任心很強，對病人都很好。



    自從逃出莫家之後，她就對很多人都很謹慎，但這個唐醫生是大家都公認的好，她也就慢慢放下了自己的警惕，跟著唐初露去了一間咖啡店。



    北城中心醫院十字路口轉角就是一條步行街，人流量極大，熱鬧繁華，唐初露找了一間相對來說比較清淨的咖啡店，給許清嘉點了一杯牛奶，「你現在不能喝咖啡，給你點杯熱牛奶可以嗎？」



    許清嘉才剛剛坐下，見唐初露叫來了服務員點單，連忙擺了擺手，有些侷促地站了起來，「不……不用了！我喝白開水就行！」



    服務員的表情頓時就有些怪異，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許清嘉情緒似乎很緊繃，被人多看了幾眼之後連忙將頭扭到了一邊去，肉眼可見的緊張。



    唐初露皺起了眉頭，快速地在服務員耳邊說了幾句，點完單之後就讓他先下去了。



    許清嘉見狀連忙對唐初露說:「你不用幫我點的，真的，我不喝！」



    唐初露看得出她拒絕並不是因為她不愛喝牛奶，而是帶著一種羞恥的無措，更像是一種沒錢的表現。



    只是一杯牛奶的錢，就能夠讓她慌成這樣？



    唐初露越發覺得好奇了。



    見許清嘉一直站著，她忍不住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背，示意讓她坐下，笑了笑說:「既然是我叫你來喝咖啡的，那當然是我請你。」



    許清嘉這才鬆了口氣，緩緩地在位置上坐了下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唐初露，「讓唐醫生破費了，實在是抱歉。」



    「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把我當做朋友看。」唐初露對她第一印象挺好的，蠻喜歡這個一看就溫溫柔柔的女人，只是性格好像有些懦弱。



    許清嘉的肩膀慢慢地鬆了下來，見唐初露真的對她沒有一點惡意，反而還一直用鼓勵的眼神看著她，這才慢慢放下心防，也對她笑了笑，「謝謝唐醫生了。」



    唐初露沒有急著問她家裡面的情況，而是等熱牛奶上來了之後，將杯子遞到她面前，看著許清嘉一口一口地喝完。



    牛奶有安神的作用，許清嘉情緒漸漸緩和。



    又或是兩個人在這裡相對無言坐了一段時間，都適應了彼此的氣場，氣氛才慢慢的和諧下來。



    唐初露看著許清嘉嘴巴上粘著的牛奶鬍子，忍不住笑了笑，扯出一張紙巾遞給她，「都要當媽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她這句略帶調侃的話徹底的放下了許清嘉的戒備，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臉上染上一層薄紅，「我……我沒注意……」



    她接過紙巾，輕輕地擦掉了嘴角的牛奶，而後小心翼翼地放進垃圾桶裡。



    見她心情完全放鬆，唐初露這才開腔道:「我看了你的產檢報告，兩個寶寶都很健康。」



    許清嘉的臉色頓時就有了變化，眼睛微微震顫著，雖然沒有明顯的表情，但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她在壓抑著什麼情緒。



    唐初露沒有逼她，而是給她反應的時間。



    果然過了一會兒之後，許清嘉才淺淺地笑了一聲，只是眼睛有些黯然，「我知道，之前做了產檢的時候，付醫生跟我說了，它們長得很好。」



    「知道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了嗎？」



    許清嘉搖搖頭，「不知道，付醫生沒有告訴我。」



    唐初露知道付醫生不會告訴她，只是想要打開許清嘉的話夾子而已。



    她喝了一口咖啡，給了許清嘉充分的時間，等她平靜下來之後才說:「看來你很愛你的孩子們，很想留下它們……」



    「哪會有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的呢？」



    許清嘉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已經攏起來的肚子，伸手撫摸了上去，眼角眉梢都是令人沉醉的溫柔，「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我最珍貴，最獨一無二的寶貝……」



    也許懷孕的女人天生就自帶一種母性的光輝，唐初露看著她現在這副模樣，也不自覺柔軟了起來，「許小姐肯定也很愛孩子的爸爸吧？」



    在她的觀念裡，一個女人只有很愛一個男人才會為他生孩子。



    沒想到許清嘉聽了這話之後，表情一下子就變得有些僵硬。



    像是戳中了她的什麼傷心事一樣，她原先只是有些黯然的眼眸，如今被一層濃重的灰敗籠罩，空洞之中還帶著一絲絕望。



    她長得真的很漂亮，典型的中國古典美人的溫婉似水，尤其是那雙眼睛又黑又亮，裡面像是盛滿了一汪秋水一樣，只是看人一眼就叫人酥了骨頭。



    這種女人應該是最招男人喜歡的，也不會被女人嫉妒，她的溫暖柔情渾然天成，不帶一絲做作。



    這樣的女人如果去深愛一個男人的話，那那個男人肯定是逃不開她的情網的，唐初露下意識地就認為，孩子的爸爸應該也很愛她。



    「其實……」



    許清嘉抿了抿唇，似乎是有些難以啟齒。



    她的頭髮順著臉頰滑落，遮住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眸，帶著一絲難以驅散的哀傷。



    「怎麼了嗎？」



    唐初露不由地感嘆這個女人真的是有讓人感受她的情緒的能力，只是看她哀傷難過的樣子，她也忍不住覺得憂愁起來，「醫院說你一直都沒有帶你的家人過來，是不是因為你跟孩子的爸爸吵架了？」



    許清嘉抬起頭來看著她，嘴角溢出一絲苦笑，「他……不想要我們的孩子，他愛的人回來了，他不能容忍我這個他不愛的人為他生兒育女。」



    她眼眸下垂著，有些發呆地看著自己的腳尖，周身圍繞著濃濃的哀傷，「我第一次告訴莫先生我懷孕的時候，他眼裡面沒有一點驚喜，只有冷漠驚訝，也許還有一點憤怒……」



    唐初露驚訝地張大了嘴，反應過來之後義憤填膺地說道:「他憑什麼憤怒？這種事情大部分都是男人的責任，他哪裡來的臉憤怒？」



    許清嘉苦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因為偏偏是這個時候，他的初戀回來了，他本來是應該打算跟我離婚的吧，結果我卻這個時候被檢查出來懷孕……」



    「你結婚了？你們兩個是合法懷孕，他還不讓你生孩子，憑什麼？」



    唐初露覺得自己的三觀受到了衝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許小姐，我覺得你要捍衛自己的權利，哪怕是要跟那個渣男離婚，也要考慮兩個孩子，守住自己的利益，明白嗎？」



    她看得出來這個許清嘉性子很軟弱，也許是因為出身不怎麼好，文化程度也不高，說話都有點唯唯諾諾。



    但這並不妨礙她是個溫柔純善的人，溫柔的人是世界的寶藏，唐初露也不可避免地對這樣的人有天生的好感。



    再聯想到自己之前和裴朔年的事情，她對於渣男本來就很排斥，所以對許清嘉口中這個「莫先生」非常痛恨。



    「我告訴你，你別管他的初戀什麼的，你現在跟他已經結婚了，有法律保護你，他那就叫婚內出軌！有什麼資格決定孩子的去留？你先收集證據，到時候起訴離婚，讓他淨身出戶！」



    許清嘉明顯是被她這麼激動的情緒嚇了一跳，連忙安撫他道:「唐醫生，你先別衝動，我跟他之間是不可能起訴離婚的，我已經簽了離婚協議了。」



    而且莫先生是莫氏的執行總裁，他背後有一整個律師團來處理離婚的事項，她一個大字不識兩個的農村女孩，就算是要爭，又怎麼可能爭得過他？



    「你已經簽了離婚協議了？」



    唐初露意識到自己情緒激動可能會打擾到咖啡店其他人，便又坐了下來。



    她看著許清嘉這副樣子，就知道籤的離婚協議不可能是讓那個男人淨身出戶的，「他給你多少賠償？」



    許清嘉用力地扣住了自己的衣角，搖了搖頭，「那些都是他的錢，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嫁給他的時候本來就身無分文。」



    唐初露倒抽了一口涼氣，有些難以置信，「你在說什麼？他婚內出軌，還讓你淨身出戶？」



    「他沒有婚內出軌，我們一開始的婚姻就是個錯誤，現在正確的人回來了，我只是在為他們騰位置……」



    許清嘉說起那段婚姻時語氣雲淡風輕，但也看得出淡然下面那一抹哀傷。



    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釋懷，「莫先生他從來沒有愛過我，之前結婚的時候就已經說好，我們隨時都可能離婚，我並不要他的錢，只想要留下這個孩子……」



    許清嘉這幾句話的信息量實在是太大，唐初露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她好歹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高知女性，崇尚女性的獨立自主，實在是難以理解許清嘉剛才說的那段話。



    婚姻是兩個人的事情，但是根據許清嘉剛才的描述，他們的婚姻似乎就是一個空殼，而她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



    那她口裡面那個莫先生把她當什麼？沒有感情的妻子？還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擺件？



    唐初露不懂許清嘉這種將自己放低到塵埃裡的卑微姿態，兩人交換了電話之後，便匆匆分開。



    唐初露答應她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輕易放棄收治她，如果期間她有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聯繫她。



    許清嘉很是感謝，臨走之前，唐初露看著她欲言又止。



    本來還想問一下她家人的事情的，但是看現在這狀況應該是沒辦法從她嘴裡面問出更多的話來，許清嘉現在對自己還有些警惕，有些話還是下次見面的時候再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