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節 離人心上玉

    宣珏也對我的問題避而不談,只道:「幫我捲起來吧,文瀾兄,勞駕。」

    戚文瀾只得沉著臉,半蹲下來,將畫軸卷好,直到宣珏將那副《牡丹圖》留下,告辭離開,都未再說一句話。

    我好奇心大發,又問:「他卷軸上到底畫了什麼?那麼緊張?」

    戚文瀾瞥了我眼,涼涼地道:「一隻狗。」

    我:「。」

    我自然知道被寶貝抱著的畫卷,不可能畫只狗。

    但宣珏不想別人看到,我也不好刨根問底。只將《牡丹圖》收起,然後擺手,示意戚文瀾哪裡涼快滾哪裡去。

    那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雲捲雲舒,萬物可愛。

    春鶯啼曉外,烏雲就在不遠方。

    14、

    春鶯啼曉那一聲嬌笑,讓萬開駿丟了性命。

    萬家也倒臺得快,轟轟烈烈,坍塌成灰。

    文人的嘴是殺人不見血的利刃,萬閣老能用,我同樣能用。

    無非就是三寸不爛之舌,顛倒黑白——況且,這場輿論裡,萬開駿不可能佔上風。

    一個孩子、女子清譽、我亡國的身份,民眾會可憐誰,憤恨誰呢?

    甚至有百姓抗議,說宣珏不配坐這皇位。

    吵吵嚷嚷下半年,一出鬧劇。

    宣珏倒也不急,有條不紊地佈局,推行政令,選拔官員,事情做得穩當完美。久而久之,朝野風聲皆過。

    快臘月時,陳墨又在找我鬧過一次,她咬牙切齒至極:「你給陛下灌了什麼迷魂藥,他……」

    她難以啟齒般道:「他就沒在我宮裡歇過一晚!」

    我坐在榻上,悠悠睜開眼,然後道:「蘭靈,搬塊鏡子,給陳小姐照照。」

    陳墨愣了一下,將蘭靈端來的銅鏡拍落在地,怒道:「你幹什麼?!」

    我閉眸道:「多醜。讓你看看你自個兒。」

    「你——」陳墨怒極而吼。

    我只道:「昔日春宴,陳小姐撫琴,一曲《鳳求凰》技藝絕佳。父皇指著你訓我,『看看人家』。求不得,放手便是。你本就極好,沒必要為了另一人,面目全非。何必呢?」

    陳墨顫抖著道:「你懂什麼、你……你懂什麼?」

    「好自為之。」我沒睜開眼,感受爬上我眼角的陽光,「蘭靈,送客。」

    陳墨渾渾噩噩地離開了。之後深居簡出,再沒找過我麻煩。

    而年節,很快就來了。

    我既擔心戚文瀾回京,又擔心他不回京,等聽聞「鎮關大將軍」不日歸來時,我的心還是揪了一揪。特別是等到戚文瀾入宮述職時,我只祈禱這蠢貨,留了後手。

    否則宣珏把他一關,造反罪名往西北十萬軍士上一扣,誰都救不了他。

    我在玉錦宮焦躁不安,直接推門而出,想要去太極殿一瞧究竟。

    就被蘭靈攔住,她惶恐地跪地道:「娘娘留步!陛下說,這段時日娘娘最好是在宮內,不要外出。」她將頭磕得砰砰響,「求您可憐可憐奴婢吧!否則怪罪下來……」

    「蘭靈,你在拿你的命威脅我麼?」我笑了,「你又不是我的親信,哪來的自信呢?」

    她可是宣珏替我選的婢女啊。

    她悽悽地哀望我,我甩袖回殿:「罷了。所有人都別來打攪我!」

    沒人敢來觸我黴頭。

    我三下兩下將繁瑣的衣物拆除,換了簡單的短打,翻窗落地後,再翻牆而過,來到太極殿——我從小在宮內長大,對這裡再熟悉不過。

    避開侍衛,能隱約聽到太極殿裡傳來的爭吵,戚文瀾怒吼道:「宣離玉,你個瘋子!你做事做得這麼絕,你讓爾玉她怎麼辦?啊?!」

    裡頭有些亂,可能是戚文瀾拿東西砸傷了宣珏,宮人們急切聲音不斷。

    宣珏喘了口氣,然後冷漠地道:「那你讓我怎麼辦呢?千餘日月,寤寐難眠,閉上眼都是他們臨死的慘狀——你告訴我,我該如何處之呢?」

    戚文瀾沒了話聲,良久才澀澀地道:「放過自己吧……讓我帶爾玉走吧。」

    宣珏冷然道:「戚文瀾,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那就殺啊?!」戚文瀾氣極而笑,嘲諷地道,「你早就有過這種想法吧?你嫉妒我。」

    「是啊。」宣珏緩緩而道,「特別是那段時日,你總是在我耳邊提她小時候。我嫉妒得發狂呢。」

    宮人們不再敢開口勸一句,也不敢開口,都在聽了一耳朵宮闈秘辛後,瑟瑟發抖,不知能否活下來。

    兩人都喘著粗氣,像是互斗的獅子。

    良久,宣珏才道:「滾回塞北去。你以為留副將待命,以邊關威脅我就動不了你了?田陽四十萬軍隊就在疆漠,離塞北不過兩天馬程,想要試試麼?」

    戚文瀾估計是踹了御桌一腳,噼裡啪啦的筆架碎了一地的聲兒,他向門外走去,撂下一句話:「宣珏,他孃的別忘了老子當初是怎麼去守邊塞的!!!」

    我在太極殿外的老槐樹下,久久站立。數十年光陰如婆娑樹影,搖曳來去,切割成斑駁碎屑。

    抓不住。

    是啊……

    戚文瀾當初怎麼去守邊塞的?

    因為劫獄。父皇震怒。

    戚老將軍大驚之下,打了他百餘板子,把他丟到邊塞贖罪。說邊關一日不定,犬子一日不得歸京,還望陛下恕罪。

    而戚文瀾為什麼劫獄?

    因為宣珏。

    而宣珏……

    15、

    而宣珏為何入獄,因為我的皇兄。

    宣家被審的消息突如其來。

    那是個冬日的夜,我正準備明日清談會的衣著打扮,想怎麼穿,能夠讓宣珏眼前一亮。又在想之前沒參加過清談會,要不要提前準備幾首詩詞,應付一下。

    就是那時,我得知了這個消息——我有讓手下人密切關注著宣家。

    我停下挑選簪子的手,愣了半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皇兄。他已入朝堂歷練,前朝的事比我瞭解。

    我踹開他門就問道:「哥,宣家怎麼回事?」

    他似正在和幾個謀士秉燭夜談,謀士們紛紛見禮,皇兄讓他們下去後,又對我皺眉道:「冒冒失失的。晚上冷,穿件單衣到處跑個什麼?小青,拿件大氅來給重重披上。」

    小青是個做事磨蹭的宮女。等她拿到衣服給我,半柱香就沒了。

    我不耐煩地直接從皇兄殿內木架上,順了件他的大氅,直接蓋在身上,一拍桌子道:「到底怎麼回事?宣亭終於因為那張嘴,要被父皇削了?」

    「……」皇兄狐疑地眯了眯眼,「你怎麼這麼關心宣家?宣亭和蘇州刺史齊漓等人密謀,要跟著老三謀反,正被查。」

    我大驚之下,衣袖將桌上杯盞碰落,瓷器碎裂聲裡,我喃喃地道:「……那宣珏怎麼辦?」

    「嗯?你說誰?」皇兄沒聽清,湊上來聽,眉頭一皺,「宣家那個小子?你同他關係很好麼?」

    「我……」我啪嗒一聲坐在桌前,捂臉道,「我喜歡他啊皇兄……所以,你一五一十告訴我,這件事,你攙和了嗎?」

    皇兄當然攙和了。

    他不僅攙和了,還一手籌劃。就連宣珏當初一人獨下江南,替父親送給蘇州刺史齊孟的信,都是他斟酌了言辭,然後命人仿照筆記寫就,再替換的。

    「哥,算我求你,去和父皇說清楚。他那麼寵著我們,不會責罰的,好嗎?」我扯了扯皇兄的袖子。

    皇兄訥訥地道:「沒用。這件事,父皇知道,默許的。他早就想要除黃家了。」

    三哥的外戚黃氏,在朝堂上左右逢源,假借從龍之功,向來不太把父皇放在眼裡。

    據說,當年母后身亡,同黃氏一族都脫不開關係。

    「那你讓我怎麼辦啊……」我愣愣地道。

    見我神色不對勁,皇兄也慌了:「重重,你先別哭。我們再想法子……我我我不知道你看上那小子了啊!否則我不會走這條路啊!我……你等我想想。」

    他來回踱步,有些煩躁地扭頭:「不是,重重,你喜歡他什麼?那張臉?那留著便是!」

    我愣住。

    「養個閒人廢物,皇家還是能留著養的——」

    我打斷他:「我喜歡他的乾淨,溫潤,明和。哥,做不到的。更別提,以父皇的脾性,可能根本就不會留這麼一個……禍患。」

    父皇為人狠辣。

    不出半月的三司會審,就定下以黃家為首的「叛黨」們的結局,其中包括宣家——全數抄斬。

    我求了他,他當即沉臉拒絕,最後乾脆那段時間不見我。

    戚文瀾也和我一般急。即使這段時間,他好像和宣珏有什麼過節般,總是不太講話,對話也都有點帶刺。

    行刑頭日,他實在等不下去,一抄長劍,牽著馬道:「我去看看,明日這個時候,再沒點法子,他們就得人頭落地了!」

    戚文瀾夠狠夠衝動,直接劫獄,把宣珏給拎了出來。然後對他吼道:「直接面聖啊!這裡頭罪名漏洞那麼大,我一個半文盲都看出來不對勁,你去和聖上說清楚!!!」

    可是沒用的。

    我的離玉,是個多麼驕傲的人啊。

    那晚大雪夜,他跪在軍機處,俯首不起,北風呼嘯裡,聽父皇和群臣,聽完他的詳述,再一言一語,一字一句,第二次定下他們宣家沒有改變的未來。

    他從剛開始期盼能保住宣家,到之後留下父母,再到最後心如死灰。

    我也要在軍機處外跪下。

    蔣公公忙拉住我,驚慌道:「哎呀殿下,你這是幹甚!這不是要奴才的腦袋嗎?您可行行好,快回宮去吧!別饞和這件事兒啦。」他壓低聲:「皇上這幾日為了這宣齊兩家,煩躁得很呢!」

    我對他道:「去給宣珏撐傘!愣著幹什麼,去——!再管本宮,打斷你的腿!」

    蔣公公「哎」了聲,跺跺腳,終於還是去給宣珏撐傘。

    而燈火滅去,群臣退散,父皇冷淡坐於高位,俯視而道:「別想了,宣珏,朕和你挑明,宣家不可能留。若非重重邪怔般看上了你,你今兒已人頭落地。賞你一條命,給重重解解悶吧,省得她以後怨朕。」

    我也拼盡了全力。

    我也只能讓父皇……放過宣珏一人。

    等踉蹌著走出軍機處,立刻有一擁而上的宮人來攙住我,而宣珏只孤身一人,向外走去。

    我掙開攙扶的親信,追著宣珏道:「離玉!你等等我!離玉!!」

    他這才回魂般,慘白一張臉,睫毛上有冰玉簌落,道:「……多謝殿下。」

    我還想追,卻被父皇喚住,他臉色不好,但還是儘量緩和了語氣:「重重,宣珏不是什麼能輕易掌握的人。提醒你一句,別養虎為患。」

    16、

    我知道父皇是真心待我的。

    之後一段時日,我口味不好,父皇狀似無意地道:「重重養的那幾只鷹現在怎樣了?」

    我少年時,極愛熬鷹馴馬,養了三隻鷹兩匹馬,都養在京郊牧場。不過近幾年,我愈發少去了。

    我道:「許久沒去守拙園了。不太清楚。」

    父皇也只是藉此引出話題,又道:「有時間去瞧瞧。這養人啊,也得像對鷹和馬一樣,要熬要馴。不乖,給上幾鞭子,是第一層。剝其倚靠,斷其水食,過上幾日再救濟施捨,讓其依賴服從,這是第二層。久之,他們的情緒起伏,都全然依附於你了,這是第三層。」

    我停下拿桂花糕的手,半晌才道:「父皇怎麼突然說這些了?」

    「……」父皇嘆了口氣,用他那寬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頭,「朕的重重啊,要開心快樂。父母之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順遂,得償所願。」

    父皇帝王心術,傳授給我,是我的福氣。可我不想學。

    這個時候,宣珏還未知真相,至少不知是皇兄下的手。

    我二人成婚,他賦閒在府,也再未問過一句朝政。彷彿那年秋,興沖沖準備來年春考的,不是他。

    而我也沒問過,那年深冬,從軍機處回宣府,路過行刑菜市口,和血染白雪的街道,他是怎麼熬過那千百來步的。

    戚文瀾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頓,傷勢不輕,哼唧著磨蹭,不想去邊塞。然後離別時,來看了宣珏一次,只說:「你欠我個人情吧?」又看了我眼,繼續對宣珏挑眉,「哦,不止一個人情。」

    宣珏只是淡淡地笑道:「銘記在心。」

    我將皇兄所有的手段痕跡都隱瞞磨除。

    我本來想把這件事,瞞一輩子的。

    可是,宣珏還是知道了。

    那夜,他月下獨酌,青衣落了皎然但隱約不清的月光,見我在他旁邊,便道:「重重,來喝一杯麼?」

    我見天色並不好,笑道:「烏雲來啦,快要下雨了,先讓人把東西搬回去吧。明兒再來。」

    宣珏卻給我斟好了酒,語氣輕柔,問了個問題:「重重,你愛我麼?」

    我腳步一頓,察覺到這個問題,或者說宣珏語氣不對勁,卻喝下那杯酒,仍道:「怎麼突然問這麼啦?當然愛啦。」說著,我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額頭。

    宣珏突然看入我的眼,道:「若你不愛我,那宣家倒臺,你會覺得也不過如此嗎?你會覺得,這全家上下一百三十二口人命,也不過是剷除異己的籌碼,冤枉了,錯怪了,都無妨。只要三皇子能剷除,只要大皇子能登基,就行了,是這樣嗎?」

    他那雙眼明麗至極,我向來醉心喜歡,甚至第一眼見到他,心絃一動,也是因為這雙浸染了星辰月夜的眸。

    可我能從他眸中,看到有些不可置信的我自己。

    我很想騙他,但這個答案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皇家的心意,少而珍重。比如父皇對母后、對母后所生的我和兄長,比如我對宣珏。

    除此之外,都是陌生人,都是……棋子。

    宣珏窺我神色,就知道我想說什麼,打斷道:「罷了,我知道了。」他緊握杯子的手握緊又放下,起身,彷彿在壓抑語氣,道:「……那熬鷹馴馬呢?你是這麼想的嗎?」

    宣珏站在庭院裡,回首問我,眼底有少見的哀傷。

    「我沒有!」我下意識反駁。

    天空轟雷落下,紫電青光,照得我倆影子一閃而過,交錯重疊。

    我卻背後一涼。

    他竟然知道父皇在皇宮裡隨口對我說的話——宣珏,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問了出口。

    他也只是嘆著氣回我:「……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也不知……我該幹什麼啊重重。」

    那一瞬間,我頭皮發麻。

    我太清楚宣珏的手段和能力了。他若真想做什麼……沒人能阻止,除非他死。

    雷聲巨震,我將他摁在地,顫抖的指尖從他側臉劃過下顎。

    「我該殺了你的!宣珏,我該殺了你的!」我掐著他的脖子,淚水卻滾出眼眶。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我已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滿臉都是水。

    宣珏神色逐漸迷離,意識模糊,卻還是吃力地抬起手,摸了摸我的頭,道:「那就殺了。沒事的。帝王家無情點更好。更何況,重重,你殺了我,我也能輕鬆些……活著太累了啊。」

    可我還是下不了手。

    我憤恨收手,身上衣襟被雨水淋得沉重。待我掙扎著起來,頭暈目眩,踉蹌地跌倒,被他接住。

    神志昏迷前,只聽到宣珏溫柔的聲音,他吻過我的耳垂,在我耳畔道:「重重,你的確該……殺了我的。」

    宣珏那杯酒有問題。

    至少翌日起來時,我頭痛欲裂,完全忘了頭晚發生何事。之後許久,才慢慢記起。

    那時我只是覺得,從那日開始,宣珏依舊溫柔款款,談笑間山河在手,卻有種我看不透的蕭瑟疏離感。

    他也不再喚我「重重」,而是「爾玉」。

    一如其他臣子。

    17、

    戚文瀾這次進京述職,在太極殿大鬧一場。

    但仍舊好端端離開了宮。

    我鬆了口氣。

    近幾年,我愈發摸不透宣珏所思所想,偶爾會覺得他顧念舊情,偶爾又覺得,他手段狠辣,陌生至極。

    等到年宴上,我坐於高位,見戚文瀾與我遙遙相對,便懶洋洋地舉杯。

    戚文瀾臉的輪廓更加剛毅英挺,小麥色的側臉有道蜿蜒刀疤,顏色不深,更添威嚴。至少我能瞧見,不少小姑娘在用餘光瞧瞧打量他,並竊竊私語。

    戚文瀾一怔,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瞪我,悶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我也不惱,繼續品著我的果釀。

    宴席散去,戚文瀾徑直向我走來,我直白了當地道:「別傻了戚兄,不想和你一塊被射成篩子。」

    他雙手在席案上一撐,呼吸急促地怒視著我,然後才嗓音沙啞地道:「那你想幹什麼?」

    「報仇啊。」我笑笑。

    這個詞他想必也聽宣珏提過。我能看到戚文瀾眼中有刺痛一閃而過,也不知他是在絕望些什麼,半晌才後退半步,自言自語道:「……真是個,死局。」

    等戚文瀾走了,宣珏才緩緩過來,問:「不走麼?」

    我笑出聲,搖了搖頭,起身。他牽住我的手,眼底有壓抑的瘋狂,湊到我耳邊道:「真乖。」

    我望著他的眼,很想問「我們真的要不死不休」麼?

    或許他也想問這句話。

    但沉默的年夜裡,四周鞭炮聲裡,一歲又除的時坎上,我們只是並肩而立,暫停兵戈。同看升起的千盞孔明燈。

    宮裡什麼利器都沒有,被宮人收拾得乾淨。哪怕是我倆最親密的纏綿時刻,我也殺不了宣珏。

    他不再會像那晚一樣,刻意求死,任由我掐著脖頸也毫不反抗,甚至溫柔安慰。

    其實他說的沒錯……

    那時我該殺了他的。

    春日裡萬物繾綣,我終是有些倦怠,不再在朝堂給宣珏製造小麻煩,而是窩在御書房,翻看閒書解悶。

    突然,我翻找到一個匣子,被妥帖珍惜地放在書櫃頂端。看上去有些時日了,上面落了層不薄的灰。

    我拿簪子撬開鎖。

    裡面是一副畫軸,年歲久遠,微微泛黃。撲面而來的墨香味裡,是沒有褪去的丹青色澤。

    畫上少女著紅衣,墨髮散在那年秋獵的風裡,手執弓箭,拉弓成滿月,正對著不遠處的麋鹿。豔而不俗的紅,和草場的棕綠相映成輝,遠處群山遼闊,天地正好。

    落款「太元五年中秋,珏筆」。

    是秋獵的後一年,是南下江南的那一年。

    是宣家倒臺的那一年。

    是……物是人非的那一年。

    我只看了一瞬,就再也受不了,合卷歸位,上鎖,放回原處。

    像是從未打開。

    18、

    過了段時日,我終於問了宣珏一個我想問很久的問題:「那年父皇突然身體衰微,是你做的手腳嗎?」

    畢竟能打探到宮闈裡的消息,聽到帝王皇女間桌上談話,用幾味藥,害人一命,不是問題。

    宣珏正在磨墨回奏章,調整各路軍隊,聽到我問,放下硃筆,終是緩緩點頭:「是我。」

    我猛地將我手中把玩的玉蟬砸了出去,正砸在他腦門上,他一動不動,沒有躲開。等鮮血順著他額角滑下,太監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血跡,才道:「都說了,卿卿不該留我。」

    我道:「那你也不該留我。」

    宣珏沒再回我,只讓宮人送我回玉錦宮。此事翻篇。

    日子過得快,等到秋闈時,我們關係在我刻意靠近下,稍微和緩些許。我故意當著他的面,裝作第一次打開那副卷軸,然後歪著頭道:「離玉,我想去騎馬射獵。可以嗎?」

    宣珏沉默良久,終是笑道:「好啊。」又輕輕環住我,在我耳邊道,「萬事如你所願。」

    今年的秋獵,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盛大。手執旌旗的士兵們無聲前進,彷彿出席某個隆重的葬禮。

    我拿到了許久未握的利器——我的金羽箭和長弓,還有同樣西域血統的烈馬。

    它不怎麼馴服,我騎了足足小半柱香,才安分下來。

    那些親兵都警惕注視我,如臨大敵,宣珏只是擺擺手,示意秋獵開始。

    我懶得射獵物,只射佇立在遠方的靶子,三箭均未中。

    親兵們悄然鬆了口氣。

    這時我回首,看向宣珏。彷彿還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鬢角的發被和風吹起,溫潤如玉,這塊玉石,未蒙塵、未染血,通透明亮,絕世珍寶。

    他也在看我,靜默地閉上眼。

    然後我在所有人的驚呼聲裡,搭弓上箭。

    金燦的羽箭射入宣珏的肩膀,我向他騎馬而去,又是一箭釘入他胸膛心臟。

    被震住的兵衛們終於反應過來,用長矛刺向烈馬,再刺向我。

    宣珏也許是想要阻止的,剛想喝出聲,但喉間一哽,捂住傷口。然後伸出手臂,攬住跌落的我。

    像那個雨夜般接住我,在我耳邊嘆道:「重重……何必呢?」

    我倆這輩子,聽「何必」這句,聽了多少遍。

    自己同自己說,自己同別人說,別人同自己說——

    萬般皆煎熬,百事不由己。

    「我……我放不下。就像你當時一樣,放不下……」我只道。

    「我不再求什麼了,離玉……父母、兄長、夫君,我什麼都沒了,可我什麼都沒做錯啊。」我喃喃地道,「奈何橋過,孟婆湯下肚。前世種種,兩不相欠。恩怨相清,盡付於黃土。」

    我掙扎著吻上他顫抖的長睫:「若是你先到一步,看看我們的孩子,是何樣貌,男孩還是女孩。我……」

    我被胸口地刺痛激得一顫,接著道:「我早就打掉它了,沒用來陷害人。乾乾淨淨,不沾先輩汙垢。還有……我送了信,戚文瀾那廝近兩日就來帝都,他給我收拾的爛攤子那麼多,也不差這一個……」

    他笑起來,眼底藏了許久的陰霾微微溶解,但仍舊哀慼慘然:「是給我倆收拾爛攤子。」

    我想起近期的軍事調令……那其中想必有戚文瀾速來京城這一筆。

    天地遼闊,秋風拂過。

    我緩緩閉上眼,在宣珏懷裡,逐漸失去所有力氣。

    對錯恩怨消。

    這是最無奈的結局。

    這是最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