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晞 作品

chapter 31

    “我知道。”宋冉說,“我查證過,所以我相信你。可是……朱亞楠呢?”

    “他……”

    “你說的這些場景裡,他在場嗎?他和你一起被打了嗎?”

    王翰猛地怔了,漸漸,低下頭:“他跟我講,說老師有次,罵他,好像也,推,了……我沒親眼見……”

    宋冉耳邊忽然就響起李瓚的話:“我擔心後果要你一個人承擔。”

    她望向江心洲,看見灘塗上似乎冒出了一抹綠色,跟江水接連成一片,再細細一看,又像是幻覺。

    是啊,都這個時候了,春天還沒來呢。

    江風冰寒如刀,她忽然想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沉進那水綠色的江底,沉進那清澈的顏色裡。是否跳入水裡,世界就會通透澄淨了。

    她說:“王翰。”

    “嗯?”

    “趙老師罵你的那些話不要信,我覺得你是個好孩子。千萬不要因為過去受的傷就變壞,繼續做個好人,好不好?”

    “……好。”

    “要好好學習哦。”

    “……嗯。”

    王翰去上學了。

    宋冉走在街上,不知該去何處。

    車流如織,汽笛聲不絕於耳,城市的喧囂吵鬧充斥著她的耳朵,撕扯著她的神經。

    她像走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廣告牌,紅綠燈,高樓天橋,迎面行人的臉,全部陌生而冷酷。

    她一直走一直走,朝那個方向走,要在這漫漫城市裡抓一根救命稻草,哪怕只是抓一絲她唯一熟悉的氣息。

    宋冉闖進白溪路派出所時,在冷風中走了數小時的她已凍得嘴唇青紫。

    眾民警目光齊齊聚在她身上,一臉莫名。

    宋冉聲音跟絲一樣縹緲,問:“李瓚,李警官在嗎?”

    “他下午請假出去了。”

    “去哪兒了?”

    “沒說啊。”

    她轉身要走,迎面碰上民警小甲。

    對方不太客氣:“你把阿瓚害死了。他給你擔保,你倒好,轉頭就發文章,害我們所有人扣獎金。還好現在要結案了。”

    “對不起。”宋冉極低地說了聲,腦袋也垂得很低,走出門去。

    身後,有民警喊:

    “又出事了!實驗中學一個叫王翰的學生站出來了,說他就是指控趙元立的王某,公開請求警方調查趙元立,還說學校教育局包庇……”

    宋冉不知聽沒聽見,腳步不停地離開。

    ……

    宋冉站在十字路口,發現自己無處可去。手機沒電了。電視臺,她沒法回去。父親家,那裡從來不是她的後盾。

    當路燈轉綠,她隨著人潮前進,她不自覺在對面而來的人面中搜尋,希望上天再次創造一次緣分,讓她遇見他。

    可這一次,好像緣分已盡。

    迎面那麼多的人面中,沒有他的身影。

    宋冉獨自走過小半座城,回到北門街。

    天黑了,巷子裡頭冷冷清清。

    她的軀殼沿著死寂的小巷往前走,走到青之巷拐角的時候,她一抬頭,愣住了。

    李瓚站在巷子口,正是去年他開車送她過來的地方。

    因在冷夜裡等候太久,他微微縮著肩膀,臉色也有些發白,眼睛卻依然清亮。

    他靜靜看著她,一如當初在機場候機廳的那個眼神,似溫柔,似悲傷,卻又更堅定。

    一瞬間,所有的心酸委屈像江水般漫湧上來。

    宋冉呼吸不暢,立刻朝他走去,卻是李瓚先開口:“宋冉,我有話跟你說。”

    “我說謊了!”她急迫地打斷,眼睛緊盯著他,“這半年來我過得不好,一點兒都不好。”

    她仰著頭朝他微笑:“我對你笑是假的,我說我很開心是假的,什麼家人都好、工作順利,統統都是假的。是我裝的。……就像現在這樣……”她咧嘴衝他一笑,笑得很難看,笑得眼淚盈滿了眼眶,“你看,我今天過得很好。我在說假話,我說了好多假話。我今天過得像要死了,我每天都難受得像是要死掉了。我……”

    情緒洶湧而上,她驀地哽住,哭不成,笑不成,竟不知該用如何表情面對此刻荒謬的自己。

    “我也騙你了。”李瓚微微一笑,目光爍動,似是眸光,又似淚光,“我現在過得很好,很輕鬆,拆彈很危險,我不想幹了,不在乎了,都是騙你的。我其實……”他輕輕搖頭,嘴邊的笑容令人心碎,“……我現在是個廢人了。”

    話語出口,他痛得像是朝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

    他抬眸看下天,吸著氣,紅著眼眶,壓住聲線中的顫抖:“對不起。昨天我不該跟你講那些,我不知道dy的事,不知道你經受的壓力……我只因為自己走過絕境,怕你也遭遇,才去阻攔你,質疑你的判斷力。對不……”

    “不是!”她搖頭,淚水滾落臉頰,“是我對不起,說了太過分的話。你不要生氣……好不好?”她哭道,“是我情緒不穩定……也是我固執不聽勸,造成現在的局面……我早就不能做記者了。早就錯了……可你不要生氣,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因為,只有你了……只有你……”

    她已是滿面淚水,泣不成聲,根本無法再組織語言:“我……沒法對任何人說。阿瓚,你知不知道……我沒法對……”

    她雙手捂著口鼻,深深低下頭去,哭得不能自已。

    他紅著眼眶,吸著氣咬緊下頜,竭力抬起頭。夜空彷彿在晶瑩閃爍。

    他低下頭將額頭抵在她髮間

    “我知道。”他說。

    我知道,你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說。

    因為我也一樣。

    因為這世上就沒有感同身受;

    因為說出口就好像,為什麼只有我這麼脆弱?為什麼只有我這麼無能?

    征戰沙場的士兵回到安寧的國土,人們歡聲笑語,沒人聽得見那段記憶裡的炮火聲聲。

    在這和平的年代,戰爭卻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醜陋、私隱、不可為人知。

    外人瞧見了,或獵奇一窺,或不屑一顧。他們看不見那道傷疤下的抽筋挫骨;他們不知道它看似癒合卻會在陰雨天叫人痛不欲生。

    而兜兜轉轉直到今夜,才終於碰見那個同樣從戰場上歸來的人,形銷骨立,滿目悽零;那個有著同樣傷疤並夜夜發作痛徹心扉的人。

    就像那天見到的白色橄欖樹。

    沒見過的世人,永遠不會相信世上竟有過那樣的盛景,永遠不會理解天地間竟有過那一瞬的溫柔。

    沒見過的世人們大聲說:“這世上不可能有白色的橄欖樹!”

    可只有他/她知道,白色橄欖樹,是存在的。

    因為那天,他和她,一起看見了。

    慶幸啊,那一刻,藍天沙地的白色橄欖樹下,他/她在身邊;證明著,她/他不是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