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佼僚第九

    聞言,藍忘機略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簾。

    魏無羨心知,藍忘機一定還存有上次的陰影,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自己喝醉的時候幹了什麼,須得他煽風點火哄一把。但又不能把意圖表露得太過明顯,便先佯作按下不提,自己仰頭把這杯酒飲了,嘆道:“我心裡鬱結得很。”

    藍忘機又抬起眼簾,反問道:“你鬱結。”

    無論是發問、還是反問,他的語氣聽起來都平淡無波。魏無羨道:“我怎麼不能鬱結了。替你鬱結呀。義城的善後事宜,這可不是小麻煩。那麼大一座城,如果真的要清理,一定各方面都會消耗巨大。蜀中本來就不是你們的管轄地盤。我建議你們姑蘇藍氏不要一力承擔,點一點樓下這群小輩,看看他們有多少家,叫他們各家出一份力。“

    藍忘機道:“可以考慮。”

    魏無羨道:“可以是可以,不過考慮也只能是考慮。你知道,這些世家最喜歡有獵物搶著上,有責任就推來推去,哪能這麼容易鬆口一起幫忙。你呢,我也知道,就算別人不肯幫忙,你也會扛下這個擔子的。所以,這個虧你吃定了。還有,你看看金凌。你看看他。”

    藍忘機道:“金凌如何。”

    魏無羨食指指節敲了敲桌子,道:“你家景儀說他大小姐脾氣,真是沒說錯。刁蠻任性,張口就得罪人,出手便捅蜂窩。這好幾次要不是有你我護著,他豈止是要吃大虧,他骨頭渣子都被吞沒了。”

    雖然,他提起這話茬,本意是哄騙藍忘機,但這也是他心裡話。說著說著,魏無羨便忍不住道:“他每次出來夜獵,都是獨來獨往。他舅舅不算。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平輩的同齡人跟著前呼後擁。咱們以前……”

    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甚愉快的東西,藍忘機眉尖微微一挑,坐得更加端正了。

    見狀,魏無羨改口道:“好吧,是我,我以前。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藍忘機淡聲道:“那是你。並非人人都如你一般。”

    魏無羨道:“但是小孩子都是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的嘛。這次要不是剛好遇上了你家那幾個和他在追查同一件事,他也肯定一個人就冒冒失失被人引著衝進義城去了。含光君,”

    他放下酒杯,前傾身體,凝視著藍忘機的臉,道:“你說,金凌這孩子會不會是特別不合群?在家族裡一個朋友都沒有啊?江家不提,但是金家也沒有跟他同輩、年齡相近的小輩嗎?”

    金光善明面上的兒子,只有正室夫人所出的金子軒。他雖愛拈花惹草,四處偷情,私生子女眾多,但大多不聞不問。尤其對那名女子膩味之後,更是完全拋之腦後。在這些私生子女之中,唯獨金光瑤格外出彩。雖說他出身低賤到令人難以啟齒,但單憑他在射日之徵中單槍匹馬立下奇功,便足以令人歎服。加之為人圓滑伶俐,善於逢迎,這才打通各種關節,得以認祖歸宗。魏無羨道:“難道金光瑤就沒個差不多大的兒子女兒,跟他玩兒得來?”

    藍忘機道:“金光瑤曾有一子,六歲夭折。”

    魏無羨道:“之後再無所出?那這麼說,現在蘭陵金氏下一代裡最正統的一支血脈,就只有金凌了?”

    得到肯定答案,魏無羨沉默了,心想:“既無父母,也無年齡相近的朋友一起長大。雖然他好像挺喜歡金光瑤的,但叔叔畢竟是叔叔,不是父親。再加上江澄根本就不是個會教孩子的人……真是一塌糊塗。”

    頓了頓,他道:“算了。先不提了。”

    藍忘機看著他,默然半晌,忽然挽袖探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然後,舉杯慢慢地飲了下去。

    上次喝酒,魏無羨沒仔細看他的神情,這次卻特意留心了。

    藍忘機喝酒的時候是閉著眼的,微微蹙眉,一杯飲盡,不易覺察地抿了抿嘴,這才睜開眼睛。眼波之中,還會浮現一層淺淺的水光。

    魏無羨在桌邊托起了腮,心中開始默數。

    數到第八聲時,藍忘機放下酒杯,扶了扶額頭,緩緩地睡了過去。

    一陣奇異的興奮湧上魏無羨心頭。

    果然是先睡再醉!

    他把酒壺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乾了,站起來負著手在雅間內走來走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須臾,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俯身低頭,在他耳邊輕聲問道:“藍湛?”

    不應。魏無羨又道:“忘機兄?”

    藍忘機右手支著額,呼吸十分平穩和緩。

    這張面容和支額的那隻手,皆是白皙無暇,仿若美玉。

    他身上散發的幽幽的檀香之氣,原本是冷冷的、有些悽清的。然而此刻,檀香中沁入了酒醇,冷香裡泛起絲絲暖意,彷彿摻入了一縷微醺的甜味,竟然有些醉人。

    魏無羨捱得近了,這種香氣縈繞在他呼吸之間,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又俯得更低了些,離他更近了些。

    他模糊地想:“奇怪……怎麼好像有點熱?”

    忽然,一個聲音幽幽地傳來:“公子。”

    魏無羨的臉已經貼到藍忘機近在咫尺之處,聞聲腳底一滑,險些撲上去。

    他立即把藍忘機擋在身後,轉身面向聲音傳來的木窗。

    那扇木窗被小心地敲了一下,又有個小小的聲音,順著窗縫飄了進來:“公子。”

    魏無羨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心裡又道一聲奇怪,定定神,走過去,一下子支起窗子。

    溫寧勾住了屋簷,正倒掛在窗外,準備再敲一下。魏無羨猛地開了窗,打到他的腦袋,他“啊”的輕輕叫了一聲,雙手托住窗扇,和魏無羨打了個照面。

    一陣冷冷的夜風撲窗而入。溫寧睜著眼睛,眼眶裡已不再是一片死白,有了一對安靜的黑色的瞳仁。

    兩人就這樣,一個正站著,一個倒吊著,對視了半晌。

    魏無羨道:“下來。”

    溫寧一下子沒勾住屋簷,掉了下去,重重摔倒了樓下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