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草木第八 8

    她探出個頭,向宿房裡望去。薛洋坐在桌邊,不知在想什麼。

    一顆糖靜靜地臥在桌子的邊緣。

    圍爐夜話那晚過後,曉星塵每天都會給他們兩個人發一顆糖吃。阿箐和薛洋之間,也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和平。

    這天,阿箐又在街上裝瞎子玩。這個遊戲她玩了一輩子,百玩不厭。正敲著竹竿走來走去,忽然,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姑娘,若是眼睛看不見,便不要走這麼快。”

    這是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冷淡。阿箐一回頭,只見一個身形高挑的黑衣道人,站在她身後幾丈之處,身背長劍,臂挽拂塵,衣袂飄飄,立姿極正,很有幾分清傲孤高之氣。

    這張臉,正是宋嵐。

    阿箐歪了歪頭,宋嵐已走了過來,拂塵搭上她的肩,將她引到一邊,道:“路旁人少。”

    魏無羨心道:“真不愧是曉星塵的好友。所謂好友,必然是兩個心性為人相近的人。”阿箐撲哧一笑,道:“阿箐謝謝道長!”

    宋嵐收回拂塵,重新搭在臂彎中,掃了她一眼,道:“不要瘋玩,此地陰氣重,日落後勿流連在外。”

    阿箐道:“好!”

    宋嵐點了點頭,繼續朝前走,攔住了一個行人,道:“請留步。請問,這附近可有人看到過一位負劍的盲眼道人?”

    阿箐立刻轉過頭,留神細聽。那行人道:“我不太清楚,道長您要不到前面找人去問。”

    宋嵐道:“多謝!”

    阿箐敲著竹竿走去,道:“這位道長,你找那位道長做什麼呀?”

    宋嵐霍然轉身:“你見過此人?”

    阿箐道:“我好像見過,又好像沒見過。”

    宋嵐道:“如何才能見過?”

    阿箐道:“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說不定就見過了。你是那位道長的朋友嗎?”

    宋嵐怔了怔,半晌,才道:“……是。”

    魏無羨心想:“他為何猶豫?”

    阿箐也覺得他答得勉強,心中起疑,又道:“你真的認識他嗎?那位道長多高?是美是醜?劍是什麼樣的?”

    宋嵐立即道:“身量與我相近,相貌甚佳,劍鏤霜花。”

    見他答得分毫不差,又不像個壞人,阿箐便道:“我知道他在哪裡,道長你跟我走吧!”

    宋嵐此時應奔走尋找好友多年,失望無數次,此時終於得到音訊,持著拂塵的手抖得連阿箐都能看的清清楚楚。他勉力維持鎮定道:“……有……有勞……”

    阿箐將他引到了義莊附近,宋嵐卻遠遠地定在了原地。阿箐道:“怎麼啦?你怎麼不過去?”

    不知為何,宋嵐臉色蒼白至極,像是很想進去,卻又不敢。剛才那副清高的模樣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魏無羨心道:“莫不是近鄉情怯?”

    好容易他要進去了,豈知,一個悠悠的身形先他一步,晃進了義莊大門。

    一看清那個身形,剎那間,宋嵐的臉從蒼白轉為鐵青!

    義莊內有一陣笑聲傳出,阿箐哼道:“討厭,他回來了。”

    宋嵐道:“他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阿箐哼哼唧唧道:“一個壞傢伙。又不說名字,誰知道他是誰?是道長救回來的。整天纏著道長,討厭死了!”

    宋嵐滿面驚怒交加,驚疑不定。片刻之後,道:“別作聲!”

    兩人無聲無息走到義莊外,一個站在窗邊,一個伏在窗下。只聽義莊裡,曉星塵道:“今天輪到誰?”

    薛洋道:“咱們今後不輪流著來怎麼樣?換個法子。”

    曉星塵道:“輪到你了就有話說。換什麼法子?”

    薛洋道:“這裡有兩根小樹枝。抽到長的就不去,抽到短的就去。怎麼樣?”

    靜默片刻,薛洋哈哈道:“你的短,我贏了,你去!”

    曉星塵無可奈何道:“好吧,我去。”

    他似乎站起了身,要朝門外走去。魏無羨心道:“很好,快出來,只要他一出來,宋嵐拉著他就跑最好!”

    誰知,沒走幾步,薛洋道:“回來吧。我去。”

    曉星塵道:“怎麼又肯去了?”

    薛洋也起了身,道:“你傻嗎?我剛才騙你的。我抽到的是短的,只不過我早就還藏著另外一根最長的小樹枝,無論你抽到哪一隻,我都能拿出更長的。欺負你看不見而已。”

    取笑了曉星塵幾句,他甚是悠閒地提著個籃子出了門。阿箐抬起頭,望著整個人都在發抖的宋嵐,像是不解他為什麼這麼憤怒。宋嵐示意她噤聲,兩人悄無聲息地走遠了,他才開始詢問阿箐:“這個人,星……那位道長是什麼時候救的?”

    聽他語氣凝重,阿箐明白非同小可,道:“救好久了,快幾年了。”

    宋嵐道:“他一直不知道這人是誰?”

    阿箐道:“不知道。”

    宋嵐道:“他在那位道長身邊,都做了些什麼?”

    阿箐道:“耍嘴皮子,欺負我嚇唬我。還有,跟道長一起夜獵。”

    宋嵐眉峰一凜,也是覺得薛洋必然不會那麼好心:“夜獵什麼?你可知?”

    阿箐不敢大意,道:“以前有一段時間經常獵走屍,現在沒了,獵的都是一些陰魂、牲畜作怪什麼的。”

    宋嵐仔細盤問,似乎總也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就是揪不出端倪。他道:“那位道長和他關係很好嗎?”

    阿箐儘管很不願意承認,但還是交待道:“我感覺道長一個人不是很開心……好不容易有個同行……所以,好像他挺喜歡聽那個壞傢伙說俏皮話……”

    宋嵐的臉上,一片陰雲密佈,又是憤怒,又是不忍。只有一個訊息,清清楚楚:

    絕不能讓曉星塵知道此事!

    他道:“不要告訴他多餘的事。”

    說罷,沉著臉朝薛洋離去的方向追去。阿箐道:“道長,你是不是要去打那個壞東西?”

    宋嵐已追出很遠。魏無羨心道:“豈止是要打,他是要活剮了薛洋!”

    薛洋是提著菜籃子出門的,阿箐知道他會走哪條路買菜,抄了近路,穿過一片樹林,一路飛奔如風,胸口怦怦狂跳。追了一陣,在前方看到了薛洋的身影。他單手提著一隻籃子,籃子塞了滿滿的青菜、蘿蔔、饅頭等,懶洋洋地邊走邊打呵欠,看來是買菜回來了。

    阿箐慣會藏匿偷聽,鬼鬼祟祟伏在林子旁的灌木叢裡,跟著他一起走。忽然,宋嵐冷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薛洋。”

    就像是被人迎面潑了一盆冷水,又或是被人從睡夢中扇了一耳光驚醒,薛洋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無比。

    宋嵐從一顆樹後轉了出來,長劍已拔出,握在手中,劍尖斜指地面。

    薛洋佯作驚訝:“哎呀,這不是宋道長嗎?稀客啊。來蹭飯?”

    宋嵐挺劍刺來,薛洋袖中刷的抖出降災,擋了一擊,後退數步,將菜籃子放在一顆樹旁,道:“臭道士,老子心血來潮出來買一次菜,你他媽就來煞風景!”

    宋嵐劍術比薛洋精,又挾著一股狂怒,招招逼命,低喝道:“說!你到底在搞什麼鬼蜮伎倆!接近曉星塵這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薛洋笑道:“我說宋道長怎麼還留了一手,原來是要問這個。”

    宋嵐怒喝:“說!你這種渣滓,會這麼好心幫他夜獵?!”

    劍氣嚓面而過,薛洋臉上劃出一道傷口,他也不驚,道:“宋道長竟然這麼瞭解我!”

    這兩人一個是道門正宗的路子,一個是殺人放火練出的野路子,宋嵐的劍法明顯比薛洋要精,他一劍刺穿了薛洋的手臂:“說!”

    若不是這件事實在叫人不安,非問個清楚不可,恐怕他這一劍刺的就不是手臂,而是脖子。薛洋中劍,面不改色道:“你真要聽?我怕你會瘋了。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最好。”

    宋嵐冷冷地道:“薛洋,我對你耐心有限!”

    “當”的一聲,薛洋把朝他眼睛刺來的一劍格開,道:“好吧,這是你非要聽的。你知道,你那位好道友、好知交,幹了什麼嗎?他殺了很多走屍。斬妖除魔,不求回報,好令人感動。他雖然把眼睛挖給你,成了個瞎子,但是好在霜華會自動為他指引屍氣。更妙的是,我發現只要割掉那些中了屍毒的人的舌頭,讓他們無法說話,霜華也分不出活屍和走屍,所以……”

    他解釋得詳細無比,宋嵐從手到劍都在發抖:“你這個畜生……禽獸不如的畜生……”

    薛洋道:“宋道長,有時候我覺得呢,你們這樣有教養的人罵起人來很吃虧,因為反反覆覆就是那幾個詞,毫無新意,毫無殺傷力。我七歲就不用這兩個詞罵人了。”

    宋嵐怒不可遏,又是一劍,刺向他喉嚨:“你欺他眼盲,騙得他好苦!”

    這一劍又快又狠,薛洋堪堪避過,還是被刺穿了肩胛。他彷彿沒感覺似的,眉頭都不皺一下,道:“他眼盲?宋道長,你可別忘了,他眼盲是因為把眼睛挖給了誰啊?”

    聞言,宋嵐面色和動作都一僵。

    薛洋又道:“你是用什麼立場來譴責我的?朋友?你好意思說自己是曉星塵的朋友嗎?哈哈哈哈宋道長,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我屠了你那個道觀之後,你對曉星塵是怎麼說的?他擔心你要來幫你,你對著他,當時是什麼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