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草木第八 6

    藍思追道:“金公子不做的話,我來吧。”

    魏無羨道:“金凌,你帶了江家的銀鈴沒有?”

    銀鈴是雲夢江氏的一樣標誌性佩飾,金凌從小被兩家養大,一陣兒住蘭陵金氏的金麟臺,一陣兒住雲夢江氏的蓮花塢,兩家的東西都帶著。他神色複雜地把手伸進乾坤袖裡,掏出了一枚古樸的小鈴鐺,銀色的鈴身上雕刻著江氏的家紋:九瓣蓮。

    魏無羨把它拿給藍思追,道:“江家的銀鈴有定神清明之效,就用這個做暗號。”

    金凌伸手奪回鈴鐺,道:“還是我來!”

    藍景儀哼哼道:“一會兒不願意,一會兒又願意了,忽晴忽陰,小姐脾氣。”

    魏無羨對那少女道:“你可以進來了。”

    那名少女擦了擦眼睛和臉,往他身上一撞,魂魄整個兒的撞了進去。魏無羨順著棺木,慢慢地滑了下來,眾少年七手八腳拖了一堆稻草過來給他墊著坐,金凌緊緊捏著那枚鈴鐺,不知在想什麼。

    那少女剛剛撞進來時,魏無羨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姑娘是個瞎子,我跟她共情,到時候我豈不是也成了瞎子,看不到東西?這可大打折扣了。算了,能聽也差不多。”

    一陣天旋地轉,原本輕飄飄的魂魄彷彿落到了實地上。那少女一睜眼,魏無羨也跟著她睜眼了,豈料,眼前卻是清晰明朗的一片青山綠水。竟然看得見!

    想來,這名少女記憶中的這個時候還沒有瞎。

    魏無羨已經進入傾入她的魂魄,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她記憶中感情最強烈、最想傾訴於他人的幾個片段,安靜看著,感之所感即可。此時,兩人的一切感官通用,那少女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她的嘴巴就是他的嘴巴。

    這少女似乎坐在一條小溪邊,對水梳妝。雖然衣衫破爛,但基本的乾淨還是要的。她用腳尖打著節拍,一邊哼著一支小曲,一邊挽頭髮。魏無羨感覺一根細細的木簪在頭髮裡戳來戳去。忽然,她一低頭,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魏無羨在她的魂魄裡,也隨之低頭,看到了此刻他的模樣。溪水倒映出了一個瓜子臉蛋、下巴尖尖的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的眼睛裡沒有瞳仁,是一片空洞的白色。

    魏無羨心道:“難道這個時候她已經瞎了?可是我現在分明看得見。共情之時,無感和怨靈都是相通的。”

    那少女挽好了頭髮,拍拍屁股一躍而起,拿起腳邊的竹竿,蹦蹦跳跳地沿路行走。她邊走邊甩著那隻竹竿,打頭頂枝葉、挑足邊石頭,嚇草裡蚱蜢,片刻不停。前方遠遠有幾個人走來,她立即不跳了,規規矩矩拿著那根竹竿,敲敲打打點著地面,慢吞吞地往前走,很小心謹慎的模樣。過來的幾個村女見狀,都給她讓開道路,交頭接耳。這少女忙不迭點頭道:“謝謝,謝謝。”

    一名村女似乎看得心生憐憫,掀開籃子上蓋的白布,拿出一個熱乎乎的饅頭遞給她:“小妹,你小心點。你餓不餓?這個你拿著吃。”

    這少女“啊”了一聲,感激地道:“這怎麼好意思,我、我……”

    那村女把饅頭塞到她手裡,道:“你拿著!”

    她便拿著了:“阿箐謝謝姐姐!”

    原來這少女名字叫阿箐。

    告別那幾名村女,阿箐三兩下吃完了饅頭,又開始一蹦三尺高。魏無羨在她身體裡跟著蹦,蹦得頭暈目眩,心道:“這姑娘真能野啊?我明白了,原來她是裝瞎。這雙白瞳多半是天生的,雖然看著像是個瞎子,但其實能看得見,她就利用這個裝瞎子騙人,博取同情。”她一個孤身流浪的小女孩子,多半是父母都不在了,裝裝瞎子,別人以為她看不到,自然放鬆警惕,但其實她都看得一清二楚,隨機應變,倒也不失為一個聰明的法子。

    但是阿箐的魂魄,又的確是瞎了的,說明她生前已經看不見了。那到底是怎麼從真瞎變成假瞎的?

    比如,看見了什麼不該看見的東西?

    阿箐在沒人的地方就一路蹦,有人的地方就畏畏縮縮裝瞎子,走走停停,來到了一處市集。

    在人多的地方,她自然又要大顯身手,把式做足,裝得風生水起。一根竹竿敲敲點點,慢慢吞吞地在人流裡走動。忽然,她朝一個衣著鮮貴的中年男人一頭撞去,狀似大驚大恐,連連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不到,對不住!”

    哪裡看不到,她根本是直衝這男人來的!

    那男人被人撞了,暴躁地轉過頭,似乎想破口大罵。但一看是個瞎子,還是個有點漂亮的小姑娘,若是當街扇她一耳光,必然要被人指責,只得罵了一句:“走路給我小心點!”

    阿箐連連道歉,那男人臨走了還不甘心,右手不老實地在阿箐臀部上狠狠擰了一把。這一下等於是擰到魏無羨身上,感同身受,擰得他心裡剎那間爬滿了密密麻麻的一層雞皮疙瘩,只想一掌把這男人拍穿入地。

    阿箐縮成一團不動,好像很害怕,但等那男人走遠,她敲敲點點走進一條隱蔽的小巷,立刻“呸”了一聲,從懷裡摸出一隻錢袋,倒出錢數了數,又“呸”了一記,道:“臭男人,都這幅德性,穿得人模狗樣,身上沒幾個錢,掐著晃都晃不出一個響。”

    魏無羨哭笑不得。阿箐才十幾歲,估計現在十五歲都沒到,罵起人來卻順溜得很,扒人錢袋更順手。他心想:“你要是扒到我,肯定不會這麼罵了。當年我也曾經很有錢過啊。”

    他還在感慨是從什麼時候變成了一個窮光蛋,阿箐已經找到了下一個目標,裝著瞎子出了巷子,走了一段路,故技重施,“哎呀”地撞到了一個白衣道人身上,又道:“對不住、對不住!我看不見,對不住!”

    連詞都不換一下啊,小美人!

    那道人被她撞得一晃,回過頭,先把她扶穩,道:“我沒事,姑娘你也看不見嗎?”

    這人十分年輕,道袍樸素潔淨,背上縛著一把以白布裹纏的長劍,下半張臉很是清俊,雖然略顯消瘦。上半張臉,則纏著一條五指寬的繃帶,繃帶下隱隱透出一些血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