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遠新 作品

第28章 在那鋪滿黃金的灘塗

    過去,我愛大海,除了它的遼闊、博大、深邃、壯美,使人心胸開闊,壯志滿懷,還因為海底是一座五彩繽紛的世界,蘊藏有高山、峽谷、江河、平原不可比擬的豐富資源。對於大海邊的灘塗,我卻沒怎麼注意過,更談不上如何愛它了。1985年的春天,改革的浪潮把我推到了位處黃海之濱的江蘇省如東縣,來此之前,我聽人介紹,這裡是江海平原有名的魚米之鄉,是全國重點產棉縣之一,是全國計劃生育工作的一面先進紅旗,它像一片嫩綠的樹葉,斜放在黃海邊上。我也讀到過文天祥對這裡的生動描繪:“海風人面黑,春草鶴田青。”我也曾吟誦王安石對這裡的形象讚美:“春紅堆蟹籽,海白結鹽花。”通過半個月的參觀訪問活動,我不僅得出了以上今人古人的共同感受,還真正認識了灘塗,懂得了灘塗的價值,也像愛大海一樣愛上了灘塗,甚至愛得更深沉、更強烈……

    黃海灘塗,是水的結晶,是浪的產兒。你看,浩渺無際的黃海,成天像一條狂暴的黃龍,呼嘯著、抖動著,捲起沖天濁浪,淹沒大小島嶼,撞擊兩岸大堤。它不像渤海那麼幽深,它不像東海那麼碧澄,它不像南海那麼多姿。然而,它無私無畏,光明磊落,心地善良。它敞開寬闊的胸懷,迎來滔滔黃河水、滾滾長江浪,對千里遠來的泥沙礫石,枯木朽枝,耐心改造,大膽團結,挽留它們安家落戶。它年復一年地將黃河和長江彙集而來的二、三十億噸泥沙,在江蘇一千多公里的海岸線一帶聚積、沉澱,使漫長的海岸年復一年地向東延伸、淤進。這樣,黃海之濱形成了八百五十萬畝遼闊的灘塗。其中,如東縣就佔有灘塗面積一百零四萬畝。據有關專家測定,如東縣沿海近二百里岸灘年淤進速度平均在二十五到三十五米,年增加淤灘面積四千五百畝,預計到2000年還可以增加面積七萬畝。就在這茫茫灘塗,蘊藏著極其豐富的土地、水產、鹽化等資源。單拿生物資源來講,文蛤、青蛤、四角蛤,俯拾即是;源螺、竹蟶、沙蠶、西施舌,隨處可見。從這片灘塗往外,是佈滿沙洲的二百萬畝淺海區,整個沙洲群在海水下呈五指狀向東、東北和東南發展,形成世界罕見的輻射沙洲,構成了寬闊的大陸架,這裡是魚、蝦,蟹、鰻、貝活動的天堂。從這裡向外至三十五米等深線範圍內的海域,面積達五千平方海里,盛產大小黃魚、鯧魚、馬鮫、鰳魚、蝦、梭子蟹等上百種經濟魚類,是著名的呂泗漁場的重要組成部分。過去,由於愚昧、無知,缺乏科學,也由於極“左”迷霧的遮掩,人們“身在寶山不識寶”,讓遼闊的灘塗虛度光陰,荒廢青春。近幾年來,春風傳來了知識,送來了科學,吹開了迷霧,捲走了愚昧,使人們真正認識到:灘塗開發已經成為世界上正在興起的新的技術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灘塗就是黃金,黃金鋪滿灘塗。於是,昔日沉寂的灘塗,如今沸騰起來了。

    一

    要開發沿海灘塗,沒有堅不可摧的攔海大堤,任何開發海塗的宏圖,都只能是紙上談兵。如東縣灘塗開發利用辦公室副主任周樹立,這個華東水利學院畢業的高材生,時刻在尋覓防護海堤的最佳方案。他站在北坎中心河的水泥拱橋上,注視著北面那條時而與海堤平行,時而逶迤遠去的綠色林帶,那是北宋范仲淹倡導修築的“捍海大堰”——後人稱為范公堤的遺址。在歷史上,它曾為人民起過遮風擋浪的作用,但在大災面前卻無能為力。如今,只能作為如東縣世代人民與風浪作鬥爭的歷史見證而存在。他又望著南面那片路渠如棋,車輛如梭,人歡水暢的田園,那是清代甲午科狀元、南通實業家張謇在如東縣沿海興辦墾牧公司的舊址,曾幾度興盛,幾度衰落,解放後才真正得到發展,但至今仍受著暴風巨浪的威脅。多少年啊!多少代!人們用血汗築起巍巍海堤,而殘酷的風暴,無情的潮汛,將海堤一口口吞噬,一段段毀滅。毀了再修,修了再毀,僅解放以後,如東縣人民挑挖的泥土,堆成一立方米直往月球上延伸,可以從月宮裡打一個迴轉。然而,還是未能徹底征服大海,人們不免望海興嘆,只能讓美好的願望付之東流。如今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周樹立決不相信科學之神連海堤都不能防護。他掌握著指揮全縣開發利用灘塗的權柄,不能辜負黨和人民的重託。他要揮舞手中知識的利劍,放射出胸中智慧的光芒,征服大海,征服自然。每當風暴席捲,潮汛奔湧,他就勇敢地來到海堤上觀察,那遮風擋浪,護堤掩坡的石頭,雖說一塊幾十公斤,當風浪撲來,就像一片魚鱗,被卷得無影無蹤。堤腳下碗口粗的刺槐樹,挺胸抬頭,直插藍天,當風浪撲來,不是被擊歪,就是被拔起。海堤如同一條遭受重創的巨龍,敗鱗遍地,氣息奄奄。周樹立心想:像美國西海岸那樣,用鋼筋混凝土澆灌階梯型海堤。不!不不!他立刻搖頭否定。這需要鉅額投資,目前,我們還沒有這個能力。能否就地取海灘上的沙土,摻和九分之一的水泥砌坡呢?當他大膽地提出這個設想時,有的人眼睛瞪得像銅鈴,有的人腦殼搖得像貨郎鼓,甚至有人板起臉孔,指責他是拿人民的生命財產當兒戲,風浪席捲,海堤潰口,責任誰來承擔?想出風頭,也不能在這上面打主意。周樹立可不是那種縮頭烏龜。人生的旅途上,燕山風雨,洗刷了他的童心;浦江浪潮,磨鍊了他的青春:金陵鐘聲,啟迪了他的智慧;如東“班房”,堅定了他的意志。他不是文革期間的“特務嫌疑犯”了;他也不是靠挑灰桶,拌泥漿混飯吃的臨時工了。他是黨所信賴的知識分子。他無所畏懼,據理力爭:在美國,採用這種方案建築了多少個水庫大壩;在江蘇省,採用這種方案架設起無數座大橋小拱;在如東,難道就不能採用這種方案遮護海堤,抵風擋浪嗎?能?不能?都應該允許試驗嘛!字字句句,鏗鏘有力,縣委支持他,水利局的同行們幫勸他,即使上級主管部門的某些技術權威還要反對也無法阻擋了。

    結果,試驗失敗了。

    譏笑,嘲諷,挖苦,像海上的暴風惡浪朝他撲來。他沒有屈服。他是一道真正堅固的海堤。他深信:失敗是成功之母。他像平時一樣,聽音樂,看電視,品評小說,拍攝藝術照片。他的生活照樣豐富多彩,需要的一樣也不丟掉。而當夜深人靜之時,他伏案燈下,腦海裡的波浪伴著遠處海堤外的潮水起伏奔湧。節假日,人們都去走親訪友,他揹著照相機,來到海堤上,察看被海浪衝垮的水泥護坡。他驚喜地發現,大約有五十公尺一段海堤沒有被毀壞,背面長著一片很旺盛的大穗結縷草。他反覆對照比較,分析琢磨。啊!癥結終於找到了,一是工程設計有失誤,高度不夠,海浪從上面將水泥土一塊塊剝掉;二是施工時間不對,使水泥土凍壞了,失去了抵抗能力;三是水泥土背面沒有防護,容易沖掉。他提出再幹。

    黃海灘塗,又矗立起一道水泥土護坡的巍巍海堤,狂風吹,不顫;巨浪打,不抖。每當霞光升起,紅日照耀,那澆灌的水泥護坡便放射出奪目的金輝,宛如一條舉世矚目的金龍,守護著百萬畝黃金灘塗。經有關專家檢驗鑑定,預計壽命為十至十五年。

    周樹立從南通市委,從江蘇省水利廳相繼領回了燙金的獲獎證書。他漫步海堤,行走在灘塗,激動的淚水奪眶而出,飄落海堤,灑下灘塗,這哪是淚水,這是他那顆黃金般的心在海堤、在灘塗閃亮。

    二

    遼闊無垠的灘塗,安睡在海堤的懷抱裡,風吹,雨淋,太陽照射,泛出白花花的鹽霜。不改良鹽土,灘塗就無法開發利用。又是一個六十年代畢業於南京大學的高材生顧平,提議建立灘塗開發利用試驗站,用生物改土與水利改土的方法,探索快速有效的改良海濱鹽土的捷徑。市、縣科委支持這一建議,撥款六千元,在靠近黃海的北坎墾區,選中一塊植被稀少,土質呈粉沙狀,含鹽量高達千分之十五左右,絕大部分是寸草不生的裸露荒地進行治鹽改土試驗。

    一條寬闊悠長,比鋪了水泥地面還顯得平整的泥土公路,把我們牽引到了這裡。門口的水泥柱子上,懸掛著“如東縣耐鹽植物園”和“如東縣科委海塗開發利用試驗站”兩塊白漆底、黑漆字的招牌,鐵柵欄油漆大門。門前,一團球狀的油綠水光的海桐,四周圍繞著一圈低矮的翠生生的大葉黃楊,給人一種團結向上的力量。兩旁,一排排人多高的檉柳,正在習習春風裡抖動紫紅色的枝條,枝頭泛出鵝黃的嫩芽;一行行松柏樹,鬱鬱蔥蔥,像南嶽山的松柏樹那樣挺拔筆直,如武夷山的松柏樹一般秀麗多姿。使人感覺得春天的氣息直撲懷抱。跨進大門,各種各樣的樹木,各色各樣的花草,在紅磚圍牆內爭妍鬥奇,蔚為壯觀。這裡的科研組長小湯給我們介紹:“這是冰草、獐茅、菊苣,那是銀杏,薄荷……”

    我突然看見了幾棵狀如雨傘,枝條淡灰色,沒有葉片的小樹。這不是生長在家鄉洞庭湖的無花果嗎?我倍感親切,不禁伸手撫摸。小湯告訴我們,他們從全國各地引進幾百種花草樹木在這裡試種,耐鹽力強的,都在這裡頑強地生長下來了,嬌貴的,就被淘汰了。寧夏枸杞、水麻黃、白三葉、互花米草、紫花苜蓿,都在這裡生長良好。“你們看!水飛薊!它不遠千里,從北國草原,來到這黃海灘塗,安家落戶,繁衍生長。”我定睛一看,水飛薊伸開宛如染了一層白霜的葉片,鋪在地上,葉片上長滿了細刺。只聽小湯說:“水飛薊不僅是一種耐鹽植物,而且是製造治肝炎病的特效藥益肝寧的主要原料。有了它,我們這黃海灘塗不是可以建藥園,辦藥廠了嗎?”

    接著,小湯帶我們穿過月洞門,眼前是一座玻璃花房,利用太陽能,提高花房內的氣溫。牡丹花紅豔豔,萬年青綠油油,十大功勞、大鴇葵生長旺盛。啊!南國春光,北國風情,在這蘇中平原熔為一爐。這中間,開拓者們該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心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