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無所遁形

    “小師姊。”笙歌鼓樂間,西王母竟然從金座上起來,行到神女案前,親自挽袖為她斟瓊漿,“知師姊不飲酒,此為梅花蕊上收下的露水,還望師姊賞光。”

    小師姊?!

    張良聽得西王母如此稱呼,瞳孔緊縮,就好像烏雲被閃電刺破,灑下滿天地的白晝。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神女不僅僅是九天玄女,她在天上的地位也是至高無上,就連西王母都要執盞笑迎,插手人間事算什麼?她有無窮的底氣,讓她能做一切她想要去做的事情。

    沒有脅迫,

    沒有指令,她幫助那趙政,僅是出於她個人意願。她是真切覺得,趙政值得她輔佐。

    張良只想知道,趙政何德何能!神女不是喜歡仁君嗎?那人何處可稱仁君!

    又是惱火,又是黯然,心裡如同打翻味盤,一下子五味雜陳。

    筵席辦到一半,神仙們開始推杯換盞,相互交談,神女起身,行到天河邊,張良作為隨侍,自然要跟隨。

    這裡極其安靜,沒有嘈雜話語聲,星辰一顆顆疏離地掛在天邊,似睜著泠泠雙眼,注視著他。

    忽聽得神女問:“可冷靜下來了?”

    過了那麼長時間,上頭的怒火已熄下去了,張良眼裡流露出歉意,“此前是良孟浪了。”

    神女道:“如今,你且說一說,貂兒它如何粉飾的始皇帝?”

    雪貂扒拉著神女裙襬玩,面不改色,心平氣和。

    是是是,都是它粉飾的,和衣衣沒有任何關係。

    一想到這個,張良差點情緒又沸騰了。

    張良行了個禮,脊背挺直,吐詞清晰:“厚待舊國王室貴族,素來是華夏傳統,周滅商,亦允諾商王子武庚依舊治理‘殷’,延續商之社稷。且將商王庶兄微子封於宋地。本便是懷柔之舉,自古以來屠戮王室才非明智之舉,經由神獸之口,卻如同始皇帝做了天大的好事,因此令他受萬民稱讚,豈非不公?”

    神女再次搖頭,並不贊同他的話。

    “自古如此,便不是行好事了?華夏傳統,莫不是就不能宣揚?懷柔之舉,難道就不是他真切做出來的事?既然都是,為何不允許為他宣傳,莫非,做好事只能不留名?不,你會如此,認為是雪貂粉飾他,只因你心中仇視他,是以他所有作為,在你看來都是錯的。”

    “張良。”她清清淡淡地說,“你才是讓偏見遮掩了雙目的人。”

    張良眼瞳驀地睜大。

    神女沒等他開口,接著問:“聽聞你家五代相韓,韓國滅時,你還未入仕,倘若韓國未滅,你會如何為官?”

    張良艱難地開口:“我會……”

    剛開始說時,他還有些難為情,說著說著,便越來越順暢,瞳中耀揚著光芒,盡情展往未來的

    藍圖。

    他也有一個想要為之效忠的國家,他也想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他有私心,想要爭一世榮華,也有公心,想要為民請命,不計名利,埋頭苦幹。

    說完自己的理想後,張良收起笑容,正色道:“我是丞相之子,自幼有幸不受貧困之苦,而我能如此,是我父親受王賞識。韓國如今被秦滅了,韓的百姓可以順從秦,王公貴族可以不復韓,但我做不到,我家五代受大王恩惠,受韓國護佑,豈能束手坐視。”

    韓國滅得太恰到好處了,別管韓王是昏庸是賢明,總歸張良沒有親身體會過,還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明君,值不值得託付呢,韓國就滅了。一個懷抱著夢想,要大展拳腳的有志之士,陡然遭遇滅國,就像情竇初開的少年,暗戀對象忽然出車禍死了,那還不變成白月光,死死記在心裡啊。

    要說張良對韓國有多死忠,青霓是不信的,真要死忠,歷史上劉邦想要玩分封,復立六國後世時,他就不會去勸說了,要知道,復立六國,其中就包括了韓國。

    ——今復六國,立韓、魏、燕、趙、齊、楚之後,天下游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乎?

    青霓回憶著《史記》裡張良對劉邦說的這段話,望著此刻斬釘截鐵說要復國,並且深信韓比秦更好的張良,心情都有些複雜。

    “嗯。”神女對此倒是並無反駁之意,“忠君愛國,本該如此。”

    張良知道,神女後面肯定還有話。不過,不管什麼話,他都不會動搖的。

    “汝為國滅之民,憤秦天經地義。而如今六國之民皆為秦黔首,吾為大秦國師,憤然於汝害大秦之民,便也是理所當然。”

    “害民?”張良垂眸,緩緩地說:“是因為我散播謠言,使民不信代田法,損害收成嗎?那的確有我之過……”

    “是,也不是。吾所言,是汝刺殺始皇帝一事。”

    張良蹙眉,“國無君,只是混亂一段時間,然秦苛法,待韓復起,自然能令他們過上好日子。”

    “只是混亂一段時間?”神女複述著他的話,似起了怒氣。

    張良就見神女抬手,天邊射來一道

    光華,是星子落入她掌中,張良正覺驚詫,驟然之間,神女掌中星辰陡然升起,光華晃亮了他的眼瞳。

    張良只感覺胸膛傳來了一股巨力,將他往後一推,他整個人栽了下去,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周身好似墜入湖水中,不斷下沉。

    一幕幕畫面映射進他瞳中,竟是他真的分裂了秦,復韓成功,韓與秦對立,爭鋒相對的場景,還不等張良驚喜,畫面裡陡然伸出來七八隻手,將他拽了進去。

    再睜眼,張良發現自己變成了韓國一戶農家的孩子,而韓國的王,不是明君,也不是昏君,只是平庸,沒什麼值得在歷史上書寫的一個君王。

    ——就像史記裡,秦末那位韓王,連些許筆墨都佔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