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神隱 作品

第十一章 你說誰人多? (7000,第一更)

    天才一秒記住本站地址:

    小時候,男孩覺得自己一定會成功。

    至於問原因,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

    無非就是有一對好的父母誇獎,有一些願意附和的親戚讚賞,有朋友,也有妹妹願意奉上驚歎和敬仰的目光。

    而他們都很清楚,一個成功的人需要自己相信,然後讓別人也相信。

    所以他們並不吝嗇讚美,而恰好男孩自己也還算爭氣,無論是習文修武皆為上流,雖然算不上最好,但也是本地私塾前例。

    所以當男孩成長起來之後,他一直都很有自信。

    看見火焰,就覺得自己能踩滅。

    看見水流,就覺得自己能截斷。

    看見有大修士可以飛天縱地,縱橫人間,也認為自己未來也可以辦到這樣的事情。

    為什麼會這麼想,為什麼會有這種自信……非要糾其緣由,男孩也不清楚,但他總是覺得他可以。

    畢竟……

    【既然別人都可以,那我為什麼不能呢?】

    當然,這一切都是小時候了。

    因為長大之後,男孩發現,他是廢物。

    或許這麼說有點過了,但他的確不過是一個平平無奇的普通人。

    一個面對災厄時,什麼都做不了的普通人。

    ——神魔紀,八十二萬九千九百八十五年秋。

    中大洲動亂,正陽國與昆妖戰於東原州。

    為消滅昆妖自玄海入侵東原州的大部隊,正陽國魁首南正楷召集十七位陸地真人,立下‘荒天裂土’大陣,直接崩碎東原州,金野州兩州地脈,混淆天地靈機,製造出靈氣混沌區以及各大災變。

    此舉固然截斷昆妖大部進軍路線,但也造成數十億人流離失所,數億兩州百姓直接死亡,自後而亡者,不知凡幾。

    已經成為少年的男孩,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年秋收,稻穗遍野,鄉鎮中的叔伯都在忙活脫粒打穀的事,水磨機也要開始準備運轉,鎮中的幾個修者,比如鄉長和先生都去啟動靈械,自己就在家中陪著發小和妹妹玩稻草娃娃。

    他手有點笨,不如發小那樣心靈手巧,可以用稻草編出很精細的娃娃,哄得妹妹開心,不過他也不介意,畢竟這種事情,他覺得自己只要慢慢學,總是可以學會的。

    別人做得到,他也可以,最多隻是沒有認真罷了。

    但就在這時,突然天空響動雷鳴,漆黑的陰雲翻湧著憑空出現,大地和空氣一同震盪,泛起水波一般的紋路。

    霎時間,不遠處的後山山體崩碎,磅礴無比,不可思議的地脈靈氣以其為源點噴薄而出,宛如火山爆發。而驟然降下的暴雨與崩碎的山體混合,化作了滾滾而來的泥石流,朝著山下平靜的小鎮壓去。

    泥流沒了阻攔,一爆發,剎那就如同千軍萬馬,咆哮著淹沒一切,摧垮沿途所有的事物。

    所過之處,百年老樹斷裂,林間小屋垮塌,河流,小城牆,更是毫無阻攔地被吞噬,原本剛剛從山上歸來,以及想要進山的人在發出一聲慘叫後就沒了聲息。

    天空中,靈氣幻化成虹,成極光,絢爛的霞光普照萬里長雲,縱橫天際無盡,雷聲久久不息——這是波及兩州數萬裡之地的大災,在這範圍內,不成陸地真人,便要被直接打落凡俗境界,只能動用體內殘留的靈力。

    救命——救救我!

    這種話語,甚至來不及說出口,因為少年那時震撼的都忘記怎麼發聲,恍惚之間,他就感覺到有幾個人影從家門口衝來,然後自己,發小和妹妹三人就被帶著朝著鎮口狂奔。

    可人力又怎能比得上山峰垮塌而成的泥流之速?在恐懼和慌亂之餘,少年只感覺自己被人易手,還有一聲無比懇切悲傷的‘求求您’。

    接下來,他便感覺自己飛了起來——同時飛起來的還有不少人,大多都是年輕的孩子。

    靈機震盪,加上精神衝擊,他昏了過去。

    醒轉之時,小鎮已經被淹沒。

    少年身側,只有妹妹還有發小,而妹妹手中,還捏著那個稻草娃娃。

    過了很長時間,已經流浪很長時間的三人才隱約猜出,在那天崩地裂之時,是他們的父母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但卻氣力不足,最終只能拜託鄉里的先生。

    而先生則是用自己體內最後的一絲靈力,將村中的幾個年輕孩子用‘凝氣御物’之法,送到了十里開外的田地。

    十里並不長,但這是他能做的最後的事情。

    金野東原兩州大災,糜爛近十萬裡,僅僅是周邊城鎮,一守之地,就有百萬人流離失所。

    秋收的糧食還沒收割,牲畜也沒宰殺,一時之間,不知多少人挖樹根,吃蟲子,抓飛鳥,只是為了填飽肚子。

    三人,準確的說,是少年和發小一齊照顧尚且年幼的妹妹,一路掙扎求生,他們吃過螞蟻,拔過樹皮,就連不知道有毒沒毒,長在人屍體衣服上的蘑菇也吃了。

    甚至,就連屍體……

    “正德,我,我感覺,活不下去了啊……”

    偶爾,好幾天都沒有找到吃的,周圍荒郊野嶺,也不敢遇見其他人——畢竟對於那些餓的眼紅的成年人而言,小孩子的肉總是嫩一點。

    經歷了幾次這樣的日子,向來有些柔弱靦腆,只是習文手巧方面有些特長的發小,偶爾會這樣在夜晚,絕望地哭泣:“我們,能活下去嗎?”

    “能活下去的。”

    而那時,即便自己心中再怎麼迷茫絕望,但少年總是會如此堅定的回答。

    妹妹正在一旁,抱著她的稻草娃娃沉沉睡著,撫摸著妹妹的頭髮,他的眸光就像是飢餓的獵鷹,堅定,兇狠,也帶著一股絕不承認的執拗:“肯定能活下去的!”

    至於為什麼……當然是因為這世道。

    億萬黎民掙扎於苦海,無數人失去親人,失去朋友,失去身邊一切。

    死者固然眾多,但生者也為數不少。

    【既然別人都可以,那我為什麼不能?】

    山中流浪的生活,持續了幾年。

    兩個少年成為了青年,期間小妹也成長了起來,會編點籃子,草鞋,三人合力,又有點修行天賦,也無懼尋常盜匪,故而出山尋覓生計,最終被從屬於正陽國的一支偏軍收留,作為僕從雜役。

    軍隊內工作辛苦,每日起早貪黑也不過是一份被剋扣過的伙食,勞工也比在山中狩獵覓食更累,但這樣卻也比山中飢一餐,飽一餐來得好,更是穩定,不用憂慮遇到妖獸邪魔。

    但是終有一日,意外還是發生了。

    可能是因為自幼營養不良,外加軍中勞累艱苦,以及多年荒野生活,本就內有暗疾,在青年和發小辛勞幾年,快要有正式編制之時,小妹卻一病不起。

    發燒的人身體很熱,但是到了盡頭,卻會慢慢變涼。枯瘦的少女在病痛帶來的高熱幻夢中呢喃著胡話,手中緊緊地握著那隻早就朽爛的看不出形狀的稻草小人。

    如果不是青年一直以來都在精心照料,或許那個小人早就朽爛了吧。

    談不上多悲痛,只是純粹的茫然,發小正在外面匆忙地燒水煎藥,帳內,青年緊握著妹妹逐漸變得冰冷無力的手,心也在逐漸變冷,他忽然感覺自己其實並不是很清楚自己能否活下去,這世道人命如草,誰知未來如何,自己應當如何前行?

    而就在此時,或許是迴光返照,或許是終於從夢中驚醒,不知被病痛折磨多久,卻只是閉口不言的少女突然睜開眼睛。

    她緊捏著手中的稻草娃娃,目光明亮,口中低語著什麼話,令悲喜交加,以為有轉機的青年急忙湊前,聆聽那微不可查的聲音。

    然後,他便聽見了。

    她說:“活下去。”

    “哥哥,活下去。”

    等到發小匆忙端著藥汁趕來之時,他能看見的就是青年平靜地坐在少女身側,伸手為她閉上雙眼的一幕。

    “正德……小妹她……”

    “蒼松,我不會死的。”

    發小悲痛的低語還未說完,便被青年平靜的直述打斷。

    他站立起身,用簡陋的草蓆蓋上少女的屍體:“失去家人親友的人那麼多,他們可以堅持下來,我也可以。”

    “我可以活下去。”

    妹妹因勞成疾而逝,某種程度上加速了青年成為正軍一部分的過程,他不再有什麼顧慮,也不再會有什麼牽掛,自然便可多冒險奪功。

    軍中的生活,枯燥乏味,且異常危險。

    作為正陽國偏軍,他們或許無需對上昆妖大部,但卻要經常去剿滅國內的大量亂軍,義軍和盜匪,死人並不少見。

    軍餉被剋扣是常態,說好的物資沒有也是正常,手中刀兵靈符有的都生鏽,有的根本是純粹的一張紙。

    征戰了十餘年,青年成了男人,而這十餘年的軍功和生涯,哪怕是毫無背景的男人和他發小也成了百戶,帶著小隊在前線戰鬥。

    危險有,負傷有,瀕死有,但終究,憑藉互相扶持,互相照料,他們還是活了下來。

    不過,就在他們逐漸適應了這樣生活的時候,天元界對昆妖的決戰開始了。

    這一次是人族存亡,中大洲萬民存續之戰,莫說是偏軍,即便是盜匪,叛逆乃至於起義軍,都在這場決戰中出力。

    這一場戰爭極其慘烈,昆妖是巨大化昆蟲靈化的形態,它們無物不噬,兇狠異常,尋常軍隊只能結陣抵抗,被動反擊,以肉體拖住昆妖行進的步伐,真的想要剿滅,需要正軍中的修者部隊前來擊殺。

    男人所在的軍隊被安置在最前線,很明顯,是作為抵禦昆妖衝擊的炮灰。

    不過,也沒有炮灰那麼過分,正陽高層下令,只要各部抵抗時間超過一定時限,完成計劃,便允許各部後撤修整,且有大封賞。

    既然如此,抱怨的人少了不少,畢竟是為了人族和中洲而戰,擋不住昆妖大家日後都要死,既然如此,又為何不可搏命一戰?

    男人和發小也是這麼想的。

    但是直到最後,他們也沒等到後撤的命令。

    天空中閃動著靈力的紅光,可怖的靈法以震撼天地之勢壓向昆妖的戰陣,掀起狂風和驟雷。

    遠方,玄海深處,眾多陸地真人和昆族妖神正在激烈的廝殺,遲遲不能分出勝負,而在前方,昆族的蟻兵大軍早已與前線的軍隊交錯在一起,難分你我。

    男人作為人階巔峰,接近地階的修者,一直帶隊在陣前抵擋昆妖,但蟻兵無窮無盡,人的體力卻有盡,隨著戰友一位接著一位戰死,殘存的人更加疲憊,他也並不例外,早就戰的渾身浴血,雙目赤紅,渾身靈力氣血都運轉到了極限。

    一陣腥風大作,昆妖熾熱的氣息從側面撲來,螳螂一般的刀臂舞動,察覺到這點的男人驚愕地側頭看去,發現自己身側的兵士依然全部身首異處,亦或是被人吞噬,自己除卻身後的發小外,已然是孤身一人。

    在驚呼都來不及的瞬間,是發小勃發了最後的靈力,一記再也尋常不過的凝氣御物之法將男人拖拽離開前線,朝著遠方已經開始潰敗的陣地扔去。

    在那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童年——同樣是生死關頭,同樣是驚呼都來不及的瞬間,同樣是一陣朦朧的狂風掀起,他在別人的幫助下脫離了危險。

    但這一次,他沒有昏迷過去,男人看見,自己發小苦笑著與自己對視,口型似乎是在說些什麼。

    他能看得懂。

    他說:“對不起。”

    “正德,活下去。”

    然後,身影便被昆妖淹沒。血肉的咀嚼聲響起。

    ——時年神魔紀八十三萬零七年,正陽國敗昆妖於玄海,斃敵不計其數。

    二年後,正陽國開國,一統中大洲,定正曆元年。

    因為編制潰敗,這支偏軍中的將士沒有獎賞,也沒有榮耀,甚至就連犧牲都沒有被計算在內。

    所有的一切在正陽國的官方記載中,都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斃敵不計其數’。

    自己己方究竟死了多少人……誰知道呢?

    但這一切對於男人來說,至少是一個解脫。

    昆妖被擊敗,中大洲一統,雖然過程充滿了無盡的血淚苦難,但起碼……最起碼,這一切都結束了。

    三千年的戰國時代被終結,人族立國,昆妖被擊退。

    太平即將到來。

    但準備歸隱鄉間的男人,卻在最後,得到了這樣的消息。

    ——自戰國時代開始,三千年間只出現過寥寥不到十次的神魔卻突然出現,與正陽國立下條約,分別佔據了中大洲最重要的五個地脈節點。

    來自天元界之上,【仙天神境】的仙神們,佔據了西北的三個節點,而來自天元界之下,【九幽魔土】的魔神們,也佔據了東南方位的兩個。

    和古老傳說中,威壓眾生,以獲供奉血食的古代神魔不同,這一次出現的神魔,的確不再索求供奉,要求萬族成為祂們的附庸,滑稽取樂。

    但是現在,祂們卻藉助正陽國高層之力,官方消滅人間的一切本土修法,並推行祂們推出的修法,操控人心意念。

    【至聖之道】與【大自在心法】的推廣,在神魔之力和正陽國的配合下,一瞬就遍及全國。

    本想要回鄉種地的男人,茫然地看著神魔降念於世間。

    諸天神光閃爍,橫壓天穹,萬民不過是祂們的牧草玩物,棋子籌碼。

    祂們再也不親自出手相鬥,但卻暗中相爭,以天元界眾生為棋盤,開始了和與以往生死搏殺絕不相同,但卻同樣激烈無比的【大道之爭】

    幻滅,絕望。

    對於男人而言,就是如此。

    一生的掙扎,一生的奮鬥,一生的求存,不過是為神魔做嫁衣。

    犧牲眾多強者對抗昆妖一族,凡界傷亡無算,都只是讓神魔的統治變得更加方便。

    正陽國的高層,恐怕早就被腐化了吧?

    但就算如此……

    “我還是要活下去。”

    “畢竟……還活著的人這麼多,我也可以。”

    第一世,男人死於神魔臨世後第三十三年,壽七十一,死因為壽終正寢。

    渾身都是暗傷的枯瘦老人,在自家農舍被發現之時,就連腐爛都沒有,他本該早因暗傷造成的氣血枯敗而亡,但卻硬生生地憑藉不可思議的意志力活到了肉體和靈魂的盡頭。

    枯乾的屍體上,血肉都榨乾了,觸碰之下,簡直就和風乾了數十年的肉一樣堅硬,沒有絲毫血氣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