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92、喜嫁喪哭(23)

    “因為一再的在當地機構受挫,所以男人沒有再尋求過當地的幫助,而是獨自一人前往了探聽到的地方。他本來滿懷著希望,認為只要侄女還活著,那他就能找到她,帶已經兩年沒能回家的她,回到家中,從此繼續生活。”

    “可是,從來沒有去過向南地區也對那裡不瞭解的男人不知道,那裡奉行宗族制度,整個村甚至周圍幾個村都是同姓同宗,一旦有什麼事情,就會抱起團來一致對外。隻身前往向南地區的男人,雖然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靠著沿街乞討維持生活並探聽消息,終於找到了侄女可能在的旺子村,但是,他卻被旺子村的村民們亂棍打得重傷,扔出了大山任由他自生自滅,最後也沒能看到侄女一眼。”

    “沒有把侄女帶回家,男人怎麼敢死。他拖著渾身的傷和兩條斷腿,憑著一口氣,一路從大山爬到了別的村子,被一個叫楊函的青年救了。簡單包紮後,在傷勢還沒完全癒合,只是將將能走動的時候,男人就離開了村子前往上一級行政單位,想要告狀。但他又一次遭受了毒打,被扔在街上。好在他遇到了走貨運的好心司機,捎帶著他回到了我們那裡。”

    “回到家的男人馬不停蹄的開始準備資料,不敢有片刻耽誤,就立刻又去了我們那。按著紅手印的目擊者證詞、黑車司機的證詞、當地出具的文件……那些資料中,有一些筆述和口供的紙張都已經被蹂.躪得滿是皺褶,帶著鮮血和汗水。當時我們所有人,都被所呈現出來的真相震撼到了。”

    “雖然男人沒能在旺子村見到侄女,但他告訴我,他很確定他失蹤的侄女就在旺子村。因為他在旺子村看到了被寫在沙土上沒來得及被模糊的字,那就是他侄女的筆跡,並且內容也是數學公式。在文化水平低下的旺子村,本不可能會出現那樣的內容。只可能是他侄女,因為他在侄女放在家裡的筆記本里,看到過一模一樣的數學公式。”

    “那時候的我,太年輕。滿心以為世界非黑即白,所有的正義,都可以被伸張,所有的罪惡,都可以被懲罰。”

    陳警官感嘆了一聲,已經蒼老的臉上,滿是悲涼:“我錯得太離譜,可惜當時年輕的我並不懂得這個道理。如果,如果當時我沒有那樣自負,沒有那樣莽撞,也許……事情又會有所不同。”

    坐在客廳裡的年輕人看著陳警官這樣的模樣,不由驚呆了。

    從他小時候開始,他一直看到的,就是這個男人像是不可被摧折的偉岸身影,那寬厚的肩膀從來沒有頹唐過,好像沒有什麼能夠令陳警官退縮。無論前路如何艱難,陳警官都已經認知並且義無反顧的踏上旅程。

    病痛和歲月可以折磨陳警官的身體,卻無法折損他的精神。

    可是現在,陳警官就像是被抽走了體內那根支撐著他的鋼鐵脊樑,蒼老又悲痛。

    年輕人還太年輕,他還有滿腔的熱血和抱負,沒有經歷過如同陳警官一樣的痛苦,所以他不知道——

    能夠摧毀陳警官的,只有年輕時的他自己。

    那時發生的事情,日日夜夜的折磨著陳警官,不肯放過他,讓他只要想起,就悔恨萬分。

    陳警官道:“雖然我們很憤怒,並且想要幫幫這個被侄女的拐賣折磨得快要不成人形的男人,但現實總是殘酷。即便男人蒐集到了大量的資料,只要人有眼睛就會看出真相,但奈何有太多流程束縛著我們,我們無法擅動,最多隻能給向南地區發送傳真,請他們確認事件,並給出合理的答覆。”

    “但這樣一來,時間就會大大的拖長,甚至可能需要數年的時間。男人等不及的,不光是他,我們所有人都很清楚,當一個女孩被拐賣到深山裡,在她身上會發生怎樣的慘劇。時間拖得越長,對女孩的處境就越是不利。而那個時候,距離女孩被拐賣已經過去了兩年半。”

    “男人失去了耐心和冷靜,他決定鋌而走險,不再依賴我們的幫助,而是自己出發去往了旺子村,想要偷偷將侄女帶走。但因為男人的獨自行動,我們也終於有了前往旺子村的合理理由,可以辦理完所有流程出發。”

    “——因為男人的路徑有跡可循,所以我們以跨省尋找案件協助者的名義,去往了向南地區。”

    “我很高興,以為這次終於可以從旺子村救出那女孩,將她和她的叔叔一起帶回家。我們所有人都知道那會是一場艱難的爭論,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很興奮,沒有絲毫畏懼。”

    “然而……”

    陳警官的聲音發著抖,他的嘴唇抖動了許久,卻都沒能將喉嚨裡的音節吐出來。

    “我們,誰都沒能帶回來。”

    陳警官哽咽著,一行眼淚從眼角流出,淌過皺紋溝壑的臉龐,最後滴落在衣領上。

    他下意識的握緊手中的照片,那照片的邊緣已經被磨得發毛,黑白老照片也發黃陳舊,甚至當年那個眼裡含淚拜託他的人,也已經不在了。

    但唯一不變的,是照片上女孩燦爛的笑容。

    陳警官低著頭,用爬滿了皺紋和傷疤的粗糙手掌,一遍遍的摩挲過照片上女孩的輪廓。

    幾十年來,他一直將這唯一的一張照片隨身攜帶,向每一個拜訪的人詢問,他們是否見過這個女孩,是否知道有關她的事情,能否提供有關她的線索。

    陳警官想要知道,在他離開旺子村之後,這女孩的現況如何。他依舊保留著一線希望,認為女孩有可能還活著,還在旺子村或者某個角落,等著誰來帶她回家。

    不,就算只有屍體,甚至是一捧骨灰,他也要帶她回家。

    ——這是當年,那男子拜託他時,他鄭重做下的承諾。

    也正是因為此,陳警官從沒有放棄過對女孩的尋找,幾十年來一直奔波在向南地區,想要尋求當地各種力量的幫助。

    然而,向南地區宗族制度盛行,旺子村所屬的楊氏宗族又是那整個縣城最大的宗族,很多楊氏宗族的子弟都遍佈縣城及下屬鄉鎮的各個崗位上,想要在這種情況下撼動楊氏宗族,讓他們因為一個外地的女孩而對付自家人,談何容易。

    陳警官遭遇了和當年那位尋找侄女的叔叔相似的事情,當他在向南地區為了那女孩的事情四處奔走的時候,被聽說了此事的楊氏宗族屢次威脅,並將他打至重傷很多次。

    他身上的傷疤和病痛逐年積累,但是他每每卻只是咬牙堅持,從來都無視楊氏宗族的威脅。

    可是,在一個自上而下都是同一個宗族的地方,想要做些什麼,談何容易。

    陳警官屢屢受阻,在向南地區寸步難行,即便拜託了不少身在其他地方的老同學和老同事,卻也無法得到有關旺子村的具體情況。

    到最後,甚至不少當地的機構都表示,即便他們因為同情陳警官的遭遇想要做些什麼,但是他們無法查證到當年旺子村的案件,也無法獲知旺子村的情況並告知陳警官。

    旺子村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外界無法得知有關它的任何消息。

    不過,那裡絕不是桃花源。

    那是地獄。

    ……

    燕時洵默然站立在已經漆黑的夜幕之下,一輪滿月,漸漸從月亮山後升起,月光昏黃,映襯著紅色的樹葉,透過的光線如血液鮮紅。

    夜露落在他寬闊結實的肩膀上,帶來寒意。

    廚房裡,嘉賓們的聲音像是從很遠處傳來,歡聲笑語都虛幻得不真實,讓人分不清在血月之下,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假。

    燕時洵在掛斷了與那位名為陳銳的老警察的通話後,就一直站在黑暗之中,像是化作了一尊沒有任何感情和溫度的雕像。

    許久,當雞湯的香氣都開始從廚房裡飄出來,溢滿了整個院子後,燕時洵才終於重新動了起來。

    他將電話撥給了官方負責人,將自己所知道的有關於陳警官的情況,言簡意賅的向對方說明,並告訴官方負責人派人將陳警官帶來家子墳村。

    有一些拖延了幾十年的事情和因果,是時候有一個最後的了結了。

    但燕時洵卻沒想到,在聽了他的話之後,官方負責人驚愕道:“又是楊氏宗族?”

    又?

    燕時洵立刻捕捉到了官方負責人話語裡的字眼,追問道:“你已經接觸過楊氏宗族了?在你那邊,他們做了什麼?”

    官方負責人沒有隱瞞,將以那具在月亮山山口的樹林裡自殺的屍體為導火線,而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了燕時洵。

    “向南地區不僅到現在為止仍流行宗族制度,並且極為抱團,在家子墳村當地的楊氏宗族,更是管控了整個區域,很是排外,不想讓任何外省力量插手本地事務,但同時也包庇楊氏的人,不會對楊氏的人做出任何懲罰。所以為了調查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向上級申請了升級處理,直接跨級調動隊伍奔赴家子墳村,處理那邊的事務。”

    官方負責人沒想到在幾十年前,竟然還有這樣的一樁事,還造成了這樣的悲劇。在聽完燕時洵說完,他的語氣就立刻嚴肅了下來。

    “請放心,燕先生,那位陳銳先生,我會立刻派人去接他前來。而我們正和海雲觀的宋一道長一起,燕先生說的事情,我們都高度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