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年 作品

60、夜雨野寺(22)

    破舊昏暗的房屋靜靜的,沒有一點回響,只有暴雨拍擊在房簷屋前所發出的聲音。

    許久,才從空中傳來一聲淺淺的嘆息,淺得像是燕時洵的幻聽。

    ——因為,他們雖有錯處,但也不至被懲罰啊……他們已經不再是繞著神樹奔跑玩耍的孩童,他們有自己的判斷和責任,應該為他們的選擇而承擔後果。他們選擇的因,無論好壞,都沒有其餘人能夠插手干預,就算是我也不可以。

    只是,惡因結出的惡果,也需要他們自己來承擔。僅此而已。

    像是母親的眉眼低垂,眉目間滿是慈愛與溫柔。

    就連本滲透了雨水而陰冷的房屋中,都彷彿被一股暖意包圍。

    燕時洵原本在整理著宣紙的手頓住,半響,才重新若無其事的繼續將宣紙理順疊好,放在房屋內尚算得上是乾爽的地方,免得這些本就被腐蝕嚴重的宣紙再次受損。

    “但你即便說著不會去幹預,卻還是心軟的沒有離開這裡,而是繼續守在山神廟裡看護著那些已經全部死去的村民。”

    微弱的光線落在燕時洵那雙狹長的眼眸裡,如同照亮了一粼海水,透徹而清醒。

    “否則,你不會寄身於舊神像中堅持要待在正殿裡,也不會靠著山神廟志匯聚起的一點力量而勉強支撐著,偏居在這種破舊漏雨的房屋中。”

    山神沒有反駁燕時洵所說的話,而是沉默了下來。

    這讓本來將真假信息摻混在一起試探著問出的燕時洵,也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那些村民,確實已經在當年全部死亡。

    既然如此,那恐怕連同野狼峰在內的整片地域,都已經落在了邪神手裡,附近的村子也已經沒有留下任何一個活人,村民們的肉.身被邪神搞成了焦屍和稻草人,替邪神看守田地,或是獲取生人陽氣以成為力量的補給。

    而村民們的魂魄,則變成了中庭裡渾渾噩噩站著的鬼魂。

    因為邪神拿走了村民們魂魄的一部分,當做一種控制的手段和炫耀的標誌畫在了正殿牆壁上,所以魂魄不全的鬼魂們才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就算燕時洵就站在鬼魂們面前,也依舊一直抬頭看著正殿裡的邪神。

    不知是依舊像生前那樣狂熱的信奉邪神,還是在悔恨,想要從邪神手裡拿回魂魄裡缺失的部分。

    但這些事卻從來沒有被外界知曉,甚至在常年從事驅鬼鎮邪一事的人的圈子裡,也沒有消息透露,沒有人知道竟然有一個地方,邪神奪走了山神的神位讓晝夜黑白顛倒,而全部的村民死亡。

    恐怕是山神做的。

    溫柔的山神既不想已經變成惡鬼邪物的村民們去傷害其他人,也不想讓那些驅鬼者知道野狼峰的實情,而來將村民們殘缺不全的魂魄交由陰差送往地府。山神很清楚,村民們在魂魄不全的情況下是無法投胎的,只會當場魂飛魄散,化為灰燼,無論善惡都沒有再次投胎的機會。

    所以山神用殘存的力量最後一次庇護了她的子民們,將野狼峰附近的所有村落連同山神廟,都一起困在了暴雨之中,利用山神原本調節風雨的力量,將雨幕變成了屏障。

    也許,山神是在等,等一個可以送那部分尚且善良沒有做錯事的村民的魂魄,可以得到投胎機會的時刻。

    因為山神的默認,最後一塊思維碎片被拼上。

    電光火石之間,燕時洵想清楚了一切,所有的故事順序都被捋順,邏輯形成了閉環。

    他終於知道了,野狼峰的前因後果。也知道了為何這裡無法進行卜算法決,請神問神等,一切正統的需要鬼神來回應借力的手段都全部失效。

    神死道消。

    這裡死了一位從無錯處的正神,對於天地而言,這裡的道已坍塌,村民也已經從人墮鬼,土地生機全失。

    已是廢棄之地。

    在天地眼裡,這片土地已經滿是罪孽,又被本已經死去的山神接管,已經沒有了回應的必要。

    所以燕時洵才像是站在一個封閉的金屬盒子一樣,無法得到天地的回應。

    至於那些村民……

    燕時洵不相信一整片村落全部的人失蹤或者死亡,官方會視若無睹。他猜測在十幾年前,官方就已經得知了這件事,並且曾派人來試圖解決過這裡的問題,卻一再鎩羽而歸,無奈之下只能封鎖了消息,沒有讓野狼峰附近的事情傳出去。

    這裡變成了一個被天地和官方共同放置的荒廢之地,十幾年來,山神始終沒有放棄從邪神手裡爭奪力量,從而繼續保護她的子民,而那些已經死去的村民們,他們的魂魄也已經被困在這裡太久,變得茫然而渾噩。

    只有山神。

    只有死去的山神,依舊沒有放棄過的想要庇護她的子民。

    從始到終。

    想通了一切的燕時洵,不免有些動容,那鋒利的眼角眉梢間,都不自覺流露出了一段柔和的情緒,帶著對山神的敬意和感嘆。

    “如果換做是我的話,我一定會很願意送他們體驗一次地府的刑罰,那樣才會讓他們認識到,他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一直安靜站在門旁的男人忽然出聲,低沉磁性的聲音帶著威嚴的氣場,彷彿從他口中說出的話,就是最後的宣判。

    男人沒什麼血色的蒼白薄唇微微扯起,露出了一瞬的冷笑:“他們應該慶幸,遇到的是你這樣過分心軟的神——以身飼一方山川,甚至不惜連自己都碎得拼不上的山神,倒是少見。”

    空中彷彿傳來了一聲苦笑。

    既是在認同男人的話,也是在笑自己的處境。但是那笑聲中,卻依舊沒有半點悔恨之意,而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就算是有錯,也只會苛責自己。

    ——山神非神,而是大地與山脈,湖泊與田野。無論我存在與否都無所謂,我的力量從哪裡來,就應該回到哪裡去。草木生靈借給我的力量,我自當為庇護於他們而使用。

    我只是放心不下那些好孩子們,她們不應該被家人連累而困在野狼峰無法離開,我想要親眼看著她們離開,去往下一段人生。所以我才一直守在山神廟裡,用殘存的力量給予她們最後的庇護,等待時間讓奇蹟發生。而現在,我終於等到了那個時刻。

    大道四十九,卦只算六十三。

    天地永遠不會讓事情進入真正的完滿,而是永遠臻至完滿,卻偏偏留有一線生機,予人探索反抗。

    而現在,那個一,山神終於等到了。

    因為大雨沖垮了節目組原本計劃好去往野狼峰的路線,導演張無病不得不更改路線,卻因為在前開路,因為體質問題而誤打誤撞闖進了山神設定下的屏障,進入到了暴雨中的野狼峰,也使得燕時洵進入了山神廟,看到了被困守此處十幾年的山神與惡鬼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