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晉江

    “我見過一個最笨的小道士。”

    在冬日晴朗溫暖的陽光裡,    燕時洵微垂下眼睫,輕輕笑了出來。

    “他不喜歡讀書,不喜歡一切沉悶枯燥的東西,    尤其不喜歡在一個地方待很久。哪怕只是一張書桌,    一把椅子,    他坐在上面超過十分鐘,也都會扭來扭去的想要出去玩。”

    他搖了搖頭,失笑道:“就像是被關在籠子裡的哈士奇一樣。”

    “哈士奇不會被用來當做警犬,因為大家認為他不會成為合格的道士,    無法保護別人。可很多人沒有看到,他其實有最堅定的一顆道心。”

    “金錢收買不了,    世俗動搖不了。在他的長輩死在他面前時,他就做過決定,    要繼續前輩沒有走完的路。”

    可世人卻只看到他笑嘻嘻不正經的一面,沒有看到當他笑容消失後的眼睛裡,是怎樣的純粹堅定。

    “明明並不具備實力,    可,當其他人求助的時候,他依舊義無反顧的衝了上去……哪怕他要為此付出的代價是生命,他也不曾有半點猶豫。”

    燕時洵輕笑,低沉的嗓音夾雜著微不可察的無奈寵溺:“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小道士,讓人根本無法放下他,拼盡全力也想要為他做點什麼。”

    “你說是嗎?星星。”

    他看著依舊昏迷的路星星,    低聲問道:“你還見過,比他更笨的人了嗎?”

    路星星呼吸平穩,    好像只是安詳的睡了過去,    並沒有回答燕時洵的話。

    但是,    他的眼睫顫了顫,眼皮下面眼珠亂滾,似乎是不服氣的想要睜開眼睛為自己辯駁。

    燕時洵注意到了這微小的變動,他的眉眼不由得柔和了下來。

    星星的勝負欲,一如往常啊。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星星就因為不服氣李道長和宋一道長對他的誇讚,憋了一口氣來找他,想要分出個高低勝負。

    然後被他按在地上摩擦。

    後來每一次和星星見面,星星都毫不死心的想要證明下自己——雖然結果無一例外,都是被他一次又一次的壓著打。

    但從某個時間點開始,星星看著他的眼神開始有了變化,而他也漸漸開始接受了自己“師叔”的身份,真把星星當做了需要被他保護的小輩。

    燕時洵把路星星帶在身邊,像是曾經李乘雲教他那樣,手把手教路星星,告訴他這是什麼又要如何處理,糾正星星不正確的思路,將自己看到的天地告訴給他……

    每次路星星喊師叔的時候,燕時洵都感覺自己恍惚看到了一隻歡脫的哈士奇,興奮得嗷嗷叫朝他狂奔而來,尾巴甩得飛快。

    燕時洵也感受到了與宋一道長等海雲觀道長們相似的心情,雖然無人能和惡鬼入骨相這樣不世出的天資相比,在他看來,路星星總是笨得厲害,又不好學,但是,光是路星星帶來的這份好心情,就足夠長輩們容忍他了。

    ——當然,與宋一道長相比,燕時洵是真正的嚴父嚴師,斥責路星星時從不心軟。

    他對路星星寄予厚望,相信星星以後會成為獨當一面的道長,像海雲觀無數前輩道長們一樣,為了保護生命而付出所有。

    燕時洵看到了路星星眼裡的堅定,也看清了星星那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他願意幫這個小輩一把,更不想讓星星受傷或遭遇危險。

    即便他知道,常與鬼怪打交道,這根本無從避免。

    “你師嬸倒是想過來看看你,但酆都之主前來道觀……”

    燕時洵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低聲笑了出來:“怎麼看都覺得這不是來看望傷患,而是來挑釁打架的。”

    海雲觀供奉的神,可都與鬼怪相沖。

    “最開始你喊鄴澧為師嬸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我和鄴澧扮演過井玢夫婦,所以才會有此一說。現在看,在情感這一方面,你竟然是遠比我看得更加透徹,早早就看出了鄴澧的想法。”

    燕時洵失笑搖頭:“怪不得鄴澧對其他人那麼冷漠,對你的態度卻一直不錯,原來是這樣。”

    “不過。”

    他垂眼看向路星星,良久,才輕聲道:“這也是你為自己掙得的一線生機。”

    監院早就離開了,將空間讓給了他們。其他道長也都知道今天燕時洵回來,所以即便緊張擔憂,卻也一直沒有過來打擾,而是在院子外面焦急的等待著結果。

    星星能不能醒來?會不會平安無事?一定不會出意外,一定可以順利……

    道長難得有些急躁,在院子外面走來走去的靜不下心,恨不得一眨眼就能穿越到幾個小時之後,聽到星星平安的消息。

    小道童被晃得眼睛花,不高興的嘟囔著道:“師兄,你不要來回走了,我剛掃到一起的枯葉都被你又搞亂了。”

    道長低頭一看,果然自己踩在樹葉堆裡,自己卻恍然未覺。

    他抱歉的向小道童笑了笑,隨即從小道童手裡接過大掃帚,說反正自己也靜不下心,不如多幹點活,讓自己忙起來自己也好受一點。

    說著,他就趕小道童回房間休息。

    最近一段時間,海雲觀上下都忙得不可開交,很多道觀中的雜事不得以只能交給小道童們。於是這些在普通人中還在上小學初中的孩子,就已經學著大人的模樣,開始幫助監院打理道觀,將一切佈置得井井有條。

    不過因為小道童們年齡小,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極為嗜睡,常常在大殿裡擦灰的時候就站著睡了過去。

    很多香客都見過這樣的情況,也心疼這些小師父們,便專門向監院等道長們反映過,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讓小師父們多睡一會多吃一點,還是個孩子呢。

    監院:“……我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可以跟著我師父養活一道觀的人了。”

    但監院嘴上這麼說,回身卻也心疼小道童,想讓他們多休息。

    卻被小道童拒絕了。

    “我偶像出師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九歲,像我這個年齡的時候,偶像已經跟著他師父出驅邪捉鬼了。我偶像說,要讓我快點長大。”

    小道童一握拳,自己給自己加油打氣:“我一定要快點長大!也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人!”

    監院哭笑不得。

    而道長也沒能成功送小道童回去休息,他看自己掃地的活有人幹了,轉身就說自己要去大殿。

    留下道長一人面對滿院子的枯葉。

    道長回身看了看還沒有動靜的院子,嘆息的彎下腰,開始邊掃地邊唸誦經文,為星星這個小師弟祈福。

    有了之前海雲觀開放道觀作為避難所的事情之後,回去的市民們口口相傳,都說海雲觀是個有真才實學的道觀,而且品德也好,就算不相信這些,來這裡走上一趟求個心安,或者純粹是看看風景也不虧。

    因此,觀內的香火更加旺盛,往來的香客摩肩接踵,從到時間對外開放山門後,人便迅速多了起來。

    很多新被吸引來這裡的人對海雲觀並不熟悉,看到小道童這樣年幼卻動作嫻熟,也不由好奇起來。

    “這麼小的孩子,也是道觀裡的師父嗎?”

    有人壓低聲音向旁邊人問道:“這也太殘忍了,這麼小就要幹活?算不算是壓榨童工啊?”

    常來的香客卻都已經習慣了,在小道童走過時,還彎腰向他並手行禮,然後笑著想要伸手摸摸他的頭,被嚴辭拒絕後也不氣餒,慈愛的像在看著自家的孩子。

    “別看小師父年齡小,但他對生命的參悟,可比大多數人都要透徹。很多七八十的人,活得都不會比他更清楚。”

    香客注視著小道童的背影,眼神敬佩:“他就是幾十年前的各位道長,也會是幾十年後挑起海雲觀重任的道長,他會為了保護我們而努力長大,努力學習……”

    “他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腳下的路無比清晰堅定。”

    香客轉回頭看向驚訝的遊客,笑著說道:“別看我今年都七十了,家在濱海有幾棟房。但我到現在都沒有明白,我的人生到底是什麼,所求又是什麼。每天都活得迷茫又焦慮。”

    “這樣一比,真的很羨慕道長們啊。”

    她嘆了口氣,道:“他們從不迷茫,他們的生命充滿價值,每一分一秒都無比充實。”

    遊客聽了,敬佩的點點頭,再看向海雲觀的目光也充滿敬意。

    不過也有香客嘟囔著,納悶怎麼感覺今年的海雲觀冷清了不少。

    “我記得往年來的時候,有個特別熱情的小夥子,好像是叫星星的?”

    那香客笑著在自己身邊比劃著,道:“上次我爬山到一半累了,還是他揹我上山的,真是個好孩子啊。往常來只要看到他,就覺得心裡高興。也不知道他今年是怎麼沒來?”

    有人接話道:“你說的那位,是海雲觀的小道長,上次我還看見他師父提著桃木劍追著他滿山跑呢,他師父的師父又追他師父……聽說那位老道長都快二百歲了,看著還像六七十一樣,真厲害。”

    “哦哦我想起來了!是那位叫路星星的年輕道士吧?哈哈哈,那孩子特別活潑,他師父不追著他打,他就攆著道觀裡的雞狗到處跑,特別有意思。”

    “哎呀,我衝著燕哥來的,怎麼沒看到燕哥呢?不是說燕哥是海雲觀的道士嗎?”

    “說起來,確實很久沒看到過星星了……”

    ……

    大殿之前香火繚繞,燒香特有的氣味令人心情漸漸平靜。

    小道童恭敬的向神像行禮,就準備擦拭灰塵。但他聽到了身後傳來的聲音,又重新抬頭,看向燕時洵所在的院子,也贊同的點了點頭。

    說的沒錯,像他偶像那樣的存在,就是最厲害的!

    但這樣一對比的話……小道童想起了自己那個幼稚到搶自己大掃帚,焦慮到只能掃地的師兄。

    他頓時癟了癟嘴。

    人和人的差距還是有的,比如偶像活得那麼充實,他師兄的時間全用來掃地了,哼。

    而在無人打擾的小院裡,前面的人聲漸漸傳了過來,打散了滿院寂靜,讓這一片安靜落進了人間繁華里。

    燕時洵回過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卻被陽光曬得眯了眯眼眸。

    他知道,這是海雲觀前院已經開門迎接遊人香客了。畢竟馬上便是年節,到海雲觀祈福是濱海市人的習慣,很多年輕人也喜歡來這裡算一算姻緣。

    往常這個時候,像路星星這樣沒出師的小道士,都會喊去前院幫忙。可今年,路星星其他的小夥伴都在前面忙得腳不沾地,卻只有他自己……躺在這裡,無知無覺。

    燕時洵邁開長腿,緩緩走到路星星的床邊坐下。

    鬆軟的床鋪微微下陷,老舊的床板發出咯吱的聲響。

    而在床鋪下面的磚石地面上,繪製著繁複古樸的陣法,用來為路星星聚氣養魂,滋養住他最後一口氣,免得他神魂受損。

    燕時洵一眼就看出,其中還有馬道長的手筆——但這個時候,馬道長應該在西南白紙湖那邊,幫忙處理舊酆都遺留下來的殘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