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晉江

    今夜月圓。

    宜起屍。

    廢棄義莊裡傳來陣陣響動, 令戒備駐守在溶洞外面的群狼,警惕的抬起頭,遙遙望向義莊的方向。

    它們壓低了矯健身軀, 緊皺的五官間滿是猙獰敵意,示威的低吼從喉嚨間擠出來,警告靠近的危險。

    在它們腳下的, 是剛剛想要偷襲溶洞卻被它們殺死的村民,鮮血打溼了它們本來漂亮的皮毛,在血汙裡打著綹, 卻更顯出廝殺之後的殘酷殺意。

    任何有意識的人, 都不會願意在這種時候靠近兇惡狼群。

    可惜現在圍過來的,是早已經死亡了的屍骸。

    不僅是今夜剛剛死亡的村民們。

    還有……腐爛得只剩下一把枯骨的亡者。

    一人多高的雜草晃動,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在寂靜無聲的山谷間迴盪。

    隨即,雜草被撥開,猙獰的骷髏猛地出現在視野中。

    野狼的豎瞳冰冷, 泛著憤怒的殺意,嘶吼聲從喉嚨中擠出來, 帶著驚怒後不管不顧的瘋狂。

    然後,迅疾如閃電一般拖著長長的殘影, 衝向了那具骷髏。

    速度之快,甚至在空中留下幽綠的線光,像是疾射而出的利箭。

    惡狠狠的貫.穿了骷髏。

    野狼的利爪踩踏在骷髏腐爛焦黑的肋骨上,獠牙深深的陷入骷髏的天靈蓋中。

    “咔嚓!”清脆一聲,裂紋蔓延, 天靈蓋應聲破碎, 在野狼的腳邊摔成一攤碎骨。

    野狼利爪毫不留情的踏下, 骷髏堅硬的頭骨也抵不過野狼發了狠的力度,在它腳下被踩得粉碎,變成了一片碎骨。

    然後,不動了。

    野狼隨口扔掉嘴巴里的碎骨殘渣,這才冷冷的抬起頭,看向被雜草遮掩的不遠處,咧開嘴巴發出低吼。

    雜草叢中安靜了一瞬。

    像是後面隱藏的東西也在畏懼野狼的不留情面。

    但這種畏懼只維持了短短瞬息,就又一次在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命令下,再一次的向溶洞的方向進發。

    不過,十幾匹野狼已經被驚動。

    它們警覺的看向四周,只要雜草稍有晃動,它們就毫不猶豫的衝上去,撲進草叢裡,憑藉著狩獵者的本能和知覺,向敵人發起憤怒的攻擊。

    一具具骷髏連枯死榕樹前的空地都無法抵達,就被野狼阻止在了外圍的草叢中。

    雜草劇烈晃動,骨頭被踩斷的碎裂聲音一聲聲傳來,混雜著野狼憤怒的低吼聲,足夠令人心驚肉跳。

    然而,就在野狼專注於雜草叢中的腐爛骸骨時,義莊裡,異變頓生。

    最開始的聲音,是從一具薄棺裡發出來的。

    咚。

    咚。

    從棺蓋下面規律的敲響,像是有人在敲門,只是敲門的“人”,在棺材裡,而這扇門通往的,是從被鎮壓的罪孽到人間。

    薄棺的用料很差,棺蓋只有薄薄一層木頭皮,以致於當棺材裡的人敲擊棺蓋的時候,從外面還能看到棺蓋不斷的凹凸。

    像是被關在棺材裡的人在拼命掙扎,想要出來。

    而下一刻,“嘭!”的一聲,棺蓋的薄木板被砸出了一個大洞,一隻青白僵硬的手臂,直愣愣的從大洞裡伸出來,直指向早已經腐爛沒有了屋頂的天空。

    然後,那手臂緩緩收了回去,又一次的重擊棺蓋。

    這一回,整個木板都被掀飛了出去,露出了薄棺裡的放置的屍體。

    清冷皎潔的月光透過屋頂的大洞照射下來,將整具棺木都籠罩其中,使得屍體沐浴在圓月之下,顯得更加慘白沒有血色。

    這並不是燕時洵之前見到過的無頭屍,不是當年被圍剿屠殺滅門的村民。

    屍體身上穿著壽衣,但上面粗糙的針腳和胡亂繡上去的圖案,能夠看出這並不是精心準備過的衣服,反倒像是慌忙之中隨便買回來的粗製濫造。

    而壽衣下面的屍體,也已經腐爛得多隻剩下枯骨,乾癟的浸泡在尚有些溼潤的膿血爛木中,像是一團爛泥一樣噁心。

    卻唯獨屍體的頭顱,完好無損。

    五官依舊清晰可見,慘白僵硬的皮膚下面爬滿了青紫色的血管,但是卻足夠辨認出這張臉的身份。

    就好像專門留下了這一張臉,使得有仇恨的人,不會找錯了報仇的仇人。

    如果燕時洵在這裡,他會第一時間發現,與當年被屠殺盡的村民們不同,這具屍體的主人,屬於百餘年在那場由怨恨生髮的“瘟疫”中死亡的加害者。

    即便人已經死亡,但過重的殺孽仍然不肯放過他,讓他的魂魄在死後也無法逃離這裡,只能被禁錮在自己的屍體中,日復一日的感受著自己的屍體一點點腐敗。

    先是內臟,然後的皮肉……蛆蟲在他的血肉中翻滾鑽動,每一次蠕動都清晰可感,他親自見證了自己的屍體腐爛成一把枯骨,恐懼揮之不去,可他卻被關在這具棺材中,動不了也喊不出,只能這樣懷著惶恐和悔恨,度過了百年的時間。

    這是那些被屠殺而死的村民們,對於加害者的詛咒。

    ——你毀掉了我的幸福,讓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家人死在我的身前,我小女兒的頭顱就滾落在我的腳邊,死不瞑目的看著我,質問我為什麼不保護她……即便死後,你也不肯放過我,讓我的魂魄被囚困於死亡之地,守著我的屍體日夜痛苦難安。

    既然如此,那就請你也來自己感受,和我一樣的痛苦。

    我詛咒你,你將會因你的殺孽而死,魂魄被困在你自己的屍體裡,親手殺掉你的家人,然後感受你自己的腐爛和死亡。

    當你日日夜夜痛苦彷徨之時,你會回想起,曾經由你自己造成的累累殺孽,那些瞬間永遠都不會放過你。

    或許到那時,你才會知道,你到底犯下了怎樣不可饒恕的罪孽……

    而我,會原諒你,放你離開。

    然而,善良之人不會理解作惡之人。

    被屠殺而死的村民們即便怨恨,也依舊留給了那些加害者們一條生路。

    即便他們自己的魂魄被九寸釘釘死在薄棺裡,無法離開也無法投胎,但他們依舊心軟的想,只要那些加害者們悔悟,他們就放過加害者,讓那些加害者們得以去投胎。

    甚至百年來,加害者的屍骨都依舊停放在義莊裡,讓被家屬們拋棄於此的屍體有了最後一個可以容身之處,不至於風吹日曬,成為孤魂野鬼。

    可村民們沒有想到的是,加害者不僅沒有悔恨,反而越發憤怒,只要窺見一絲機會就不會放過。

    加害者們唯一悔恨的時刻,只要面臨死亡之時。

    ——並不是悔恨他們的罪孽,而是悔恨自己沒有徹底殺死守著“寶藏”的村民們,讓村民們有了報復他們的機會。

    他們掀棺而起,已經腐爛得只剩下頭顱的屍體,從薄棺中僵硬的坐起,掙脫了百年來的束縛,重新懷著憤怒回到了人間。

    先是第一具,隨即,第二具,第三具……

    膿血滴答,在地面上彙集成腥臭的血泊。

    薄棺已經碎裂成一塊塊木板,散落滿地。

    義莊裡的響動接連而起,乾枯焦黑的腳掌踏在地上,一具具腐爛到一半的屍骨目光空洞的向外面走去。

    他們離開的方向,分明是隔開了兩個村子的大山。

    狼群忙於殺死圍攻溶洞的枯骨,即便有機敏的野狼聽到的響動,判斷出是義莊生變,但是卻一時無法從源源不斷大量的枯骨中脫身。

    野狼腳踩著滿地碎骨,線條流暢的結實身軀高高仰起,對月發出悠遠嗥叫,向整個狼群示警。

    在頭狼的命令下駐守大山的群狼立刻得到了消息,戒備的抬起頭,幽綠的豎瞳死死看向山林之外。

    不多時,一具穿著壽衣的骨架子,就出現在了群狼的視野之中,那張沒有絲毫腐 爛的青白死人臉,直愣愣的看著野狼,卻像是根本感受不到危險一樣,執著而死板的走向山林。

    領頭的野狼頓覺自己的威嚴被挑釁,立刻憤怒的衝上去,利爪指向死屍頭顱。

    但是這些只剩下頭顱的屍體,卻與之前狼群對付的那些死屍並不相同。

    這些加害者們在生前做下累累殺孽,死在他們手上的性命足足有一個村子之多,不論男女老少,盡數被滅門屠戮。

    即便有人哭泣著求饒,他們也冷酷的不曾加以理會。

    這樣的兇殘之人在死亡後,又怎會與尋常死屍相提並論。

    當野狼攻擊死屍的時候,這些剛剛打碎了棺材從亦莊起屍的死屍,終於抬起了頭,直視野狼。

    即便已經死亡百年,但他們的兇性卻半點沒有減弱,反而在日日夜夜的痛苦折磨中得到了淬鍊,不僅沒有悔恨,反而更加兇殘。

    死屍的眼珠就像是渾濁的玻璃珠,沒有一點光亮的沉沉純黑,極為駭人。

    他死死的盯住撲向他的野狼,然後,就像是回想起了什麼一樣,死屍咧開了嘴,露出滿口獠牙,而五官猙獰扭曲。

    像是野獸一樣的嘶吼從死屍嘴巴里擠了出來,他抬起壽衣袖子裡已經腐爛成枯骨的手臂,毫無畏懼的直抓向野狼。

    十根枯指就像是尖銳的利刃,在野狼靠近的瞬間死死的抓住野狼的皮毛,立刻刺破了它的血肉,狠狠的抓了下去。

    同時,死屍張開血盆大口,滿嘴變異的獠牙惡狠狠的咬向野狼,臉上全是野獸一樣的兇性,看不出半點人性。

    野狼痛呼,血液飛濺。

    這樣的變故讓狼群驚愕,它們沒有想到,從義莊中起屍的屍骨竟然會發狂兇殘,甚至捨棄了人的攻擊方式,反倒更像是它們平日裡對付的野獸。

    狼群互相對視一眼,立刻衝了上去,嚎叫著撕咬向死屍,將同伴從死屍口中解救出來。

    但當死屍鬆開口時,最先衝上去的野狼重重摔在地面上,已經奄奄一息。

    它的頸動脈被死屍咬開,血液止不住的噴濺出來,染透了它一身漂亮的皮毛。

    而它痛苦的倒在地面上,不斷的抽搐,明亮的眼神漸漸暗淡,卻依舊執著的仰視著圓月,不肯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