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晉江

    鄴澧是一個不喜歡提及過去的人。

    曾經凡人的經歷之於他, 是一道千年未曾癒合過的傷疤,只是被掩蓋在鬼神的威嚴之下,沒有人能夠窺視。

    對一名以守衛生命為己任的戰將而言, 有什麼比眼睜睜看著自己庇護的百姓被盡數屠戮, 更加沉重的傷嗎?

    不會再有了。

    一生轉戰三千里, 一劍曾當百萬師。1

    可曾經戰場上的凜然威勢,最終都化為血色的不甘怒吼。

    長劍捲了刃, 戰場上血流成河,旌旗折斷。

    他沒能保護住鄴地的百姓。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失敗,以慘烈收尾。

    也成為了他深深埋藏於魂魄深處的愧疚苦痛,化為執念, 支撐他在死後奔襲千里, 殺進酆都, 詰問鬼神。

    那是令所有人神鬼震驚的一戰, 甚至掀了天地法則,重製規則,讓死亡不再純粹,卻怨恨可平。

    即便是再對鄴澧看不順眼的天師,也必須要承認,他所完成的,是前無古人的壯舉, 再不會有這樣瘋狂卻強力的戰場。

    千年前的驅鬼者們雖然無法理解鄴澧,也跟隨門派一起怒斥鄴澧,但私下底, 他們是佩服鄴澧的。

    ——想想如果是他們被人殺害, 是否會有人為了他們的死亡和怨恨而出頭, 掀翻了天地只為求一個公道?

    不會有的。

    只有鄴澧。

    所以, 即便鄴地屠城慘烈,但很多人卻暗中羨慕鄴地的百姓,羨他們有人護。

    但是對於鄴澧而言,他能夠為百姓們平息怨恨,報復仇人,送冤魂前往投胎。

    卻獨獨無法顛覆生死,讓慘烈死去的百姓們復生。

    他是執掌死亡的鬼神,能做的事情,是審判他們的罪孽與功德,送他們重入輪迴。

    但是,他必須悍守陰陽生死平衡,即便是他自己,也不能破壞生死的循環。

    這是他身為酆都之主的職責。

    所以,鄴澧將自己屬於凡人的那一部分,永遠留在了鄴地,和一城的百姓們,葬在了一起。

    即便死後,也想要送百姓們最後一程。

    但是,鬼神可以迴避自己的過往,大道卻不可迴避。

    想要成為大道,就必須能夠客觀到冷酷的旁觀自己的一生。

    無論過去,現在,或者未來,都沒有任何可以動搖自己的事物和情感。

    只有這樣,才能公正的為萬物引導一個燦爛平和的未來,不摻雜任何私.欲。

    於是,當鄴澧靠近自己的埋骨地,屬於過去的記憶,終於如附骨之疽,血淋淋的扒開在他和燕時洵的眼前。

    鄴澧抿了抿蒼白沒有血色的唇,在片刻的沉默後,重新向燕時洵笑了起來。

    “別擔心,時洵。”

    他緩步上前,用力的臂膀將燕時洵緊緊環抱在懷中,在愛人的耳邊低語:“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歸處。”

    “不管我走到多遠,在何種境地,只要我知道你的方向,就一定會回來。”

    如果大道阻礙我奔向你……那就,顛覆這無用的大道!

    鄴澧微微垂首,緊貼著愛人的脖頸,掩去眸中的堅定。

    燕時洵沒有拒絕鄴澧的靠近,即便耳邊的溫熱氣息好像吹進了他的心裡,羽毛般撩撥著他的心絃,令心跳開始加速。

    他笑著慢慢伸出手,也環抱住了鄴澧結實挺拔的身軀。

    “我知道。”

    燕時洵輕聲道:“我還知道,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信任,所以……不用有任何顧慮,做你想做的事情。”

    “如果大道真的要你灰飛煙滅——我也會把你救回來,拽回到我的身邊。”

    “從大道的死局裡。”

    鄴澧微訝,眼眸緩緩睜大。

    他沒有想過,以天地蒼生為己任的驅鬼者,也會有與大道抗衡的時候。

    從來無私公正的驅鬼者,終於也有了自己的私心,將他放在了心裡,擺在了與天地同等的位置上。

    那一瞬間,鄴澧耳邊所有的雜音都消失了,一片空白的安靜之中,唯一能夠聽到的,只剩下燕時洵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砰,砰,砰……

    每一聲,都踩在鄴澧自己的心跳上,撞入他的神魂。

    有燕時洵這一句話,鄴澧只覺得,就算他真的在此灰飛煙滅,身死道消,也已經無所憾事。

    鄴澧擁抱著燕時洵的手臂漸漸用力收緊,像是想要剖開自己的胸膛,將燕時洵放進自己的心臟中,無論生死,永不分離。

    燕時洵也難得沒有拒絕鄴澧長時間的靠近。

    但半晌後,即便鄴澧心有不捨,還是慢慢放開了燕時洵。

    他骨節分明的手掌捧住燕時洵的臉頰,輕笑著緩緩落下一吻。

    氣息交融,目光交匯。

    那一吻中沒有天地眾生,只有名為鄴澧和燕時洵的愛侶。

    “我很快就回來。”

    鄴澧的笑意溫柔:“等我。”

    溶洞中不見天日,終年陰冷。

    但是那個擁抱,卻足夠驅散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燕時洵向著鄴澧輕輕點頭。

    他就站在原地,手中捧著閻王交給他的光團,注視著鄴澧轉過身,長袍曳地走入黑暗中。

    一直平靜注視的戰將,也在鄴澧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深深的看了燕時洵一眼。

    無論是千年的我,還是千年後的我,不管我是誰,都會義無反顧的愛上你,時洵……

    戰將頓了頓,卻沒能將最後一句話說給燕時洵聽。他只是垂下了眼眸,良久後,輕笑了起來。

    下一秒,他挺拔修長的身形潰散成無數光點,消失在了原地。

    戰將與鄴澧是同體異位,是鬼神不肯接納的凡人那一部分。

    既然鄴澧決定接受試煉,重新回到千年前的戰場,成為大道,那戰將,自然沒有再存在的可能。

    對於他們而言,只剩下兩種可能。

    一種,是鄴澧成功突破自己殘留的傷疤,身魂合一。

    另一種,卻是身死道消。

    世間最後一位鬼神,也身死於此,化為雨露與流雲。

    無論如何,這都應該是戰將與燕時洵的最後一面。

    沒有了鄴澧的阻礙,戰將似乎可以向燕時洵吐露心意,趁著珍寶失去守衛的時機,竊取珍寶。

    但是,他什麼都沒有說。

    在天地蒼生與燕時洵之間,戰將選擇了天地。

    他清晰的看到了大道的心意,知道大道是想要為以後留下一種可能。

    ——就算大道崩塌,也有新的大道可以撐起天地,庇護眾生的絕對安全。

    為此,戰將甘願放棄一切。

    包括他自己的存在,以及對於燕時洵的愛意。

    融身天地。

    而在鄴澧的氣息消失之後,燕時洵唇邊的笑意緩緩回落,怔愣的站在原地,竟然難得感受到了一絲寂寥之情,心臟像是消失了一部分。

    不知不覺中,他竟然 不知道何時,已經習慣了有鄴澧在身邊。

    好像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回身,就永遠能夠看到鄴澧在向自己微笑,似乎在說——

    不管何時,他都不是孤身一人。

    死局險境,有人陪他一起闖。

    這是燕時洵曾經所沒有過的感受,但是現在,他懂了。

    並且不想要放手。

    閻王平靜的看著燕時洵,手中的摺扇半掩去唇邊的笑意,心中感嘆,最不理解情愛的惡鬼入骨相,竟然也真的被酆都之主捂化了,百鍊鋼化為繞指柔。

    “以我對那傢伙的瞭解,只要是他所言,就不會失約。”

    閻王攏袖駐步,笑吟吟的道:“比起擔心他,你不如多關心下你自己,燕時洵。”

    “接下來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無論是鄴澧還是我,都無法再幫你半分。不過……”

    他歪了歪頭,輕笑出聲:“魂魄本就是獨身走入生死的,不是嗎?對於其他人而言絕不可能完成的奇蹟,卻是你早已經習慣了的尋常。”

    “那就往前走吧,燕時洵。”

    閻王向燕時洵微微點頭致意:“我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燕時洵斂眸輕笑:“大概在我回來之後,再看到的,就不是你了吧,閻王。”

    閻王挑了挑眉,頗有些驚訝,隨即笑吟吟回道:“被你看出來了。”

    “早已經在百年前就已身死道消的鬼神,又何必緊緊霸佔著一具肉.身不放。”

    他向燕時洵眨了眨眼眸:“我雖處處皆不存,卻又無所不在。”

    “不必擔心,你的小傻子,會平安的回來。”

    閻王攤了攤手,平淡道:“我停留太久,對他的身體也會有損傷。他畢竟不是你這樣的惡鬼入骨相,對於鬼氣,他承受不住。”

    從溶洞外面隱約傳來異響,以及狼群的嘶吼嗥叫。

    兩人都聽到了,但誰都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瞭然的向對方點了點頭,便同時轉身。

    一個手捧光團,向溶洞更深處的黑暗處堅定走去。

    一個笑吟吟攏袖抬眸,視線冰冷的看向頭頂灑下來的月光。

    “月圓夜,起屍夜……”

    閻王輕聲呢喃,輕蔑的哼笑了一聲:“有罪厲鬼,又能翻出什麼風浪?”

    輕巧的布鞋踏過嶙峋巨石,長衫衣角翻滾在身後。

    他背過手去,不急不緩的向前走。

    身後猶如有千軍萬馬跟隨,兇獸嘶吼咆哮,威勢萬千。

    ……

    在踏進黑暗的某一步中,鄴澧只聽到腳下的土地一沉,耳邊傳來輕微的聲響,隨即便踏空進了黑暗中。

    當他再睜開眼時,最先感受到的並不是早已經習以為常的天地大道,而是鼻尖揮之不去的血腥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