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晉江

    很多修道者窮盡一生, 也不曾摸到道的邊緣。

    可就在舊酆都屍骸成山的地獄裡,燕時洵卻忽然頓悟了大道的本意。

    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徹底的領略到大道的殘酷和溫柔。

    呼吸不能, 思考不能, 神魂震盪好像從身軀裡向上飄去, 俯身望去就是遼闊土地。

    燕時洵看到,在這片山巒起長河洶湧的壯美土地上, 有點點明亮的光芒, 或分散或聚集, 美不勝收。但更多的,卻是一團團的黑霧,像是陳年的汙垢, 破壞了這副美麗景象。

    他皺了下眉,最開始並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怎麼回事,直到他慢慢回憶起, 這種凌空躍身的感覺令他很熟悉。

    在鄴澧將神明和力量借給他的時候,他也有過類似的玄奇感受,彷彿融身天地。

    那現在……

    燕時洵神情怔愣, 眨了下眼眸才驚訝的意識到, 或許他現在看到的一切,就是往常大道查看人間的視角。

    如果能被大道看到, 那這些或明或暗的光團……是功德和罪孽嗎?

    燕時洵的心中剛冒出這個猜測,就立刻恍惚覺得誰在肯定他的猜測。

    明明耳邊只有風聲, 眼前也只有大地, 但燕時洵就是莫名的覺得, 此刻有什麼存在, 就站在他的身邊, 耐心的將這人間指給他看。

    無論是生人還是惡鬼,只要勉強過得去,似乎也可以就這樣將就,不再去追索更多。

    就如同數千年前,那些在舊酆都的威壓下認了命的鬼魂。

    可今日能削減一分,明日就能削減兩分,生機不是做買賣,沒有討價還價一說,只要生機被罪孽擠壓,就很難再復起。

    大道看得分明,焦急暗歎於生人的不知抗爭,卻也無可奈何,只好由它來,為未來滑落到最艱難時局的時刻,爭一線生機。

    當一切因果被徹底清掃,以這一線生機為索引,天地將會重回最初的模樣。

    衰極必盛,生機盎然。

    燕時洵感覺,此時就像是有誰在溫和耐心的站在他身邊,指引著他看向人間,手把手的教他看數千年洪流滄海。

    就像是……此時他與大道共存於九萬里高空之上,跳出五行三界,以局外人的姿態,冷靜看待人間萬千生靈。

    於是這一刻,他之前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從鄴澧決心為鬼魂而戰之時,他就已經被大道注意到。

    涉及酆都之事,大道無法插手。

    但是,當鄴澧真的贏過北陰酆都之時,他就已經坐在了這場棋局中,成為了唯二的執棋人。

    至於鬼道,它雖然對大道有著堪稱恐怖的威脅,卻依舊沒有資格成為這盤局的執棋人。

    大道在為重啟後的新天地,選定新的支撐者。

    而被大道認定的人,是鄴澧。

    “小子,小子?”

    老人納悶的看著眼眸無神的燕時洵,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在他面前揮揮手,想要看他有沒有反應。

    這一聲呼喚將燕時洵重新拉了回來。

    他的神魂從高空疾速直墜下來,重新回到身軀內,剛剛眼前所見到的一切景象都悉數消失,重新變得正常。

    燕時洵搭在扶手上的修長手指顫了顫,眼神重新恢復清明。

    只是在神魂脫離之前那種玄妙之感時,他彷彿聽到有誰在笑,用溫柔的眼深深注視了他一眼,隨即轉身消失。

    燕時洵皺著眉微微轉頭,下意識向兩邊看去。在他看清狹小逼仄的房間裡堆滿的書冊後,才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回來了,此時身處在鬼差的家中。

    “又打什麼壞主意呢,這詭計多端的臭小子……”

    老人被燕時洵猛然恢復光彩的眼眸嚇了一跳,有些心虛的跳著往後退了好幾步,好像做壞事時被抓到一樣的心虛。

    慢了幾拍,他才想起來自己分明什麼都沒做,是燕時洵在發呆來著!那為什麼是他心虛啊?

    老人狐疑的上下打量著燕時洵,掩飾自己心虛的抱怨了幾句。

    “沒有,剛剛聽您說以前的真相,太震撼了。”

    燕時洵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他平復了一下自己剛剛見天地時的震撼,平緩心緒過後,便向老人輕輕點頭致意:“感謝您和我師父一起,守護陰陽。”

    但這一次,老人有經驗了。

    他警惕的看著燕時洵,被誇得高興也不說,就靜靜盯著燕時洵,等著他還有沒有什麼沒說完的話。

    “不過。”

    燕時洵頓了下,又道:“現在可以確定的是,烏木神像被從白紙湖拿走之後,在人間幾經輾轉,現在已經失去了具體的下落。”

    “從現在掌握的線索來看,我也只能把烏木神像目前可能會在的範圍,縮小在舊酆都城池裡。”

    “但是它具體在哪,我不知道。”

    燕時洵眉頭緊皺,用真誠的眼神看著老人:“以您對舊酆都和烏木神像的瞭解,您覺得,它會出現在哪?”

    果然,就說這小子不可能真心實意的誇他,後面肯定還有沒說完的話。

    老人這才徹底高興起來,他摸著下巴沉吟片刻,猶疑著道:“從李乘雲死之後,我擔心舊酆都發現我腦子裡的計劃,所以謹慎起見,再也沒從這裡離開過。”

    因為他和李乘雲所制定的計劃事關重大,主要針對的又是舊酆都,所以他一改之前遮蔽身份偶爾溜出去四處尋找書冊的行事,開始死守地獄,堅決不給舊酆都發現他的機會。

    畢竟是在舊酆都的眼皮子底下要對舊酆都不利,老人甚至都不用想,就知道被發現的下場。

    他不怕死,從千年前他就應該死了,只是多撿回來一條命而已。

    但他唯獨怕的,是沒有完成李乘雲臨死前託付給他的計劃。

    如果真的是因為他而計劃失敗,那對他而言,是比死還難受的事情,無異於身處無間地獄。

    就連原本應該鎮守者白紙湖的烏木神像丟失的事情,都是燕時洵帶進來告知他的,他對外界消息的掌控力,已經大大降低。

    但是,老人還有另外一重身份。

    ——他是唯一一個見過戰將登位鬼神的存在,更是親手雕刻了神像,對於那尊神像,沒有任何存在比他更瞭解。

    老人似乎想到了什麼,神情漸漸嚴肅了起來。

    “雖然我對外面現在的情況不太清楚,但是,如果以那尊神像的行事來看,我倒是知道幾個它可能會在的地方。”

    燕時洵挑了挑眉,想起之前在白姓村子時,鄴澧對自己說起那尊烏木神像時的驚愕神情。

    鄴澧完全不知道這尊神像的存在,對於他而言,甚至可能連曾經隨手救過白姓先祖的事情,都不會專門去記憶,更別提鬼差的事情了。

    結果到最後剝開真相,一點點反推回去,卻反而是鄴澧自己,促成了這尊烏木神像的現世。

    倒也是一啄一飲之間了。

    不過,燕時洵現在稍微回想起鄴澧那時的表情,就覺得忍俊不禁。

    ……那人當時,簡直像是猛地被貓打了頭一樣的懵,竟然還有幾分可愛。

    老人說著說著,聲音戛然而止。

    他發現小屋裡的氣氛忽然間不太對,有種春天花開了的格格不入之感,尋找源頭,竟然是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無端微笑著的燕時洵。

    他眼神死的看著燕時洵,揣摩不透這小子又在想什麼壞事情。

    察覺到老人的視線,燕時洵咳了一聲,重新正色道:“您繼續,我聽著呢。”

    “按照您的意思,那尊烏木神像不僅有自己的意志,還可以自主移動……也就是說,它是動態的,我們無法準確掌控它的位置。”

    老人點了點頭:“沒錯。”

    “雖說我雕刻的是酆都之主曾經的形象,但是我當時瞥見的那一眼,剛剛卡在了從人到神飛躍的臨界點上,屬於戰將的力量剛好到達頂峰。”

    “與其說那是酆都之主,不如說,那尊神像是獨立的,他是曾經那位執著的戰將。”

    老人垂下眼,看著桌子上攤開的那捲名冊,平靜道:“他最深重的執念,就是會造成人間悲苦的邪祟。”

    “也就是說……”

    燕時洵的眸光閃了閃,猛地從椅子中站起身:“它會出現在舊酆都中,鬼氣最重的地方。”

    老人點了點頭:“可以這麼理解。”

    “而對於舊酆都城池,有三處鬼氣最濃郁的地方。”

    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直視著燕時洵一字一頓的道:“一個,是曾經北陰酆都大帝的神臺,那裡也是整個舊酆都的最核心之處。但是你想要靠近那裡,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對於烏木神像來說,也有困難。因為那裡是誕生了城池神智的地方,它勢必會對自己所在之處嚴防死守,任何人神鬼靠近那裡,都會被它發現。”

    老人伸出的手指折回去一根。

    “一處,是最深處的地獄,那裡關押著的,都是在舊酆都的判決中十惡不赦的厲鬼。只要落進那裡,就有去無回,只有灰飛煙滅這一種可能。”

    “後生,我承認你是我生平僅見的厲害,甚至已經超過了你師父李乘雲。但是我勸你,不要貿然往最下層走,否則,我也救不回來你,只能明年吃飯的時候給你上柱香。”

    “最後。”

    老人颯落的一甩手,指向窗外的亂葬崗:“是這裡。”

    燕時洵皺了皺眉,不解其意。

    前兩處他都覺得順理成章,但是亂葬崗……這裡處於地獄的中間,既不像最下層地獄那樣罪孽深重,也不像最上層地獄一樣鬼魂多到數不盡。

    這樣一個不上不下的地方,為何會是鬼氣最濃郁之地?

    老人看出了燕時洵的疑惑,他短暫的笑了下:“你既然知道鎮守白紙湖的烏木神像丟失,那一定去過白紙湖旁邊的村子吧。”

    “那裡誕生過一個鬼嬰。而與那鬼嬰的因果緊密相連的,就是這裡。對於舊酆都而言,那鬼嬰所憎恨的人,死後都應該落進這一層地獄。而舊酆都又在利用鬼嬰作為自己的掩護,想要在大道沒有發現自己的動作之前,潛伏行軍,增強力量。”

    老人說到這裡,燕時洵已經豁然開朗。

    鬼道就像是想要篡位的臣子,不堪壓迫想要取而代之。

    但是篡位這種事,必須一擊必殺。

    所以舊酆都利用鬼嬰當做幌子,所有鬼嬰增加的力量,其實最終都會匯聚到與她緊密相連的這一層地獄,卻又不會驚動大道。

    燕時洵想起之前在亂葬崗上看到的,鄭樹木和其餘村民的屍骸。

    他不忍的皺眉道:“就沒有辦法讓鬼嬰的哥哥換個地方嗎?”

    生前怨恨,死後卻又和仇人共處一地……對於鄭樹木而言,現在的處境太憋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