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晉江

    那一城數萬無辜死亡的普通百姓,成為了戰將的執念。

    他想要讓百姓們可以親手復仇,了結因果,然後再無牽掛的前往投胎,忘記這一世的苦痛,來世可以重新為人。

    但天地不許。

    ——因為死亡過於慘烈,那些百姓們心有不甘怨氣,即便死亡,依舊化為鬼魂,不肯離開城池。

    鬼魂日夜哀哭不止,大罵老天爺你不長眼啊好人不長命。

    但是大道卻沉默以對,不曾動搖分毫。

    那些鬼魂,因為魂魄中殘留的執念和憤怒,而被判定為已經墮為惡鬼。

    閻王熟悉曾經那個酆都的行事風格,因此千年前,在他得知屠城的發生後,就立刻趕往已經橫屍遍野的戰場。

    但還是慢了一步。

    那個時候,北陰酆都大帝判定那些鬼魂既然是惡鬼,就該押入苦牢受刑。

    什麼時候心甘情願的接受死亡,不再有怨恨,什麼時候再議投胎之事。

    可這一等,很可能就是幾百上千年之久。

    閻王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卻什麼都做不了。

    地府本就被酆都壓過一頭,又如何能夠違抗酆都已經令下的判決?

    他所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嘆息,以及,儘可能為這些枉死的百姓,爭取一個還算幸福的來世。

    可那戰將眼睛流著血淚,嘶啞質問他:殺了你,還要你感恩戴德,不允許你對死亡有一絲一毫的怨恨,這算是什麼道理!

    閻王無奈想要規勸,畢竟酆都高高在上,別說戰將一個凡人,就是鬼神和大道,都對此無可奈何。

    戰將卻冷笑:那這道義,我就偏要爭一爭!若北陰酆都大帝認定了無論生前遭受什麼,都不許怨恨死亡,否則就是惡鬼,那我倒要試試,若是北陰酆都大帝自己受死,會不會也是一樣的想法!

    閻王錯愕,卻阻攔不及,只能眼睜睜看著戰將率領十萬陰兵奔赴酆都。

    他為此懊惱良久,以為這位為了保護黎民而抗爭到生前死後的戰將,就要死在酆都之下,成為酆都護城河上的又一塊磚石,昭示酆都的強大,震懾其餘鬼神。

    卻沒想到……

    閻王輕輕敲了敲手中摺扇,他微微斂眸,唇邊勾起笑意:“因為世有不平,所以心懷悲憤,因此反抗天地,從無乖乖受死一說……他證明了自己的正確擁有更強大的力量,於是即便是天地大道,也要為他讓行。”

    酆都認可了鄴澧的道,於是在最初那位北陰酆都大帝死後,新的酆都昭示著鄴澧的道,拔地而起,取舊酆都而代之,重新規劃陰陽與生死的規則。

    他不滿規則,反抗規則。

    於是,他成為了規則的制定者。

    並且,因為鄴澧的道壓過了舊酆都,所以另一項本來不屬於酆都的權柄,也從大道之中剝離出來,賦予了鄴澧。

    酆都曾經立於死亡之地,執掌一切死亡,就連地府和城隍在酆都這樣的龐然大物之前,也渺小如螻蟻。

    若不乖乖聽命,就只剩下被酆都碾壓成齏粉的結局。

    可鄴澧之後,一切都不同了。

    作為新的酆都之主,鄴澧執掌死亡與審判,擁有判定世間一切生魂死魂的權力。

    但新酆都,卻把死亡的權力,讓度了一半給其餘各方。

    酆都和地府,從此成為了互相牽制制衡的兩方。

    魂魄死亡後的去留,不再是某一方的一錘定音,若鬼魂心有不滿,便可向酆都尋求再一次的審判。

    鄴澧主動後退,明明酆都才是真正的與天地共同誕生的鬼都,但地府卻反而更加廣泛為人所知,成了最常在人間被生人看到的存在。

    很多人只知地府,卻不知酆都。

    閻王也曾對鄴澧的做法極為錯愕,不明白為何鄴澧會如此做。難道是戰將以人身成鬼神,對鬼神之事不熟悉,所以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嗎?

    可漫長歲月之後,閻王站在地獄之上,忽然明白了鄴澧當年的做法。

    酆都讓權,因此死亡得以新生。

    如以往那位北陰酆都大帝一樣獨自論處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在此之下,鬼魂有了得以伸冤的機會。

    那些被奸人所害,枉死的鬼魂,它們心懷有怨恨和執念,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親朋愛人,即便死亡也想要為自己報仇,讓殺害了自己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它們不甘心死亡,它們怨恨死亡,但這絕不是隨意將它們簡單歸類於惡鬼,然後扔進酆都苦牢的理由。

    因果自有循環。

    殺人者,鬼復仇。

    這才是因果的終結。

    陽間不判,陰間判。陰間不判,酆都判。

    這就是,鄴澧想要看到的局面。

    ——如果像是蘭澤那樣被虐殺至死的鬼魂,難道要讓他對死亡感恩戴德,忘記對兇手的仇恨,微笑著前去投胎嗎?

    如果蘭澤反擊復仇,殺死兇手,就被歸為惡鬼然後扔進地獄,那做出這樣審判的鬼神……又與第二兇手何異?

    酆都判因果,而地府判罪孽。

    兩者相加,死亡之中,再無冤案。

    閻王在千年之後,才看懂了鄴澧在千年前所佈下的大局,也是那一刻,他看到了鬼神冷漠下不易被察覺的溫柔。

    當被負責人的話勾起思緒時,閻王甚至有種衝動,他想要告訴負責人,告訴所有生人,曾經有一位鬼神,為了他們在死亡後的公道,都做了怎麼震撼天地的事情。

    那是即便同為鬼神的閻王,也決計想不到更不會去做的事。

    正如坐擁金山者散盡家財,執掌一切權柄之人,分散手中權力。

    怎麼會有鬼神做這種事?

    然而,鄴澧做了。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連諸多鬼神都被他矇在鼓裡,如果不是一直關注酆都動向,甚至不會發現這一點細緻而涓涓流長的溫柔。

    閻王好像懂了大道會選擇鄴澧的原因。

    “聽說某個傢伙樂施好善,不如再大方一點怎麼樣?”

    閻王白皙乾淨的手指輕輕點了點唇瓣,笑起來時有著漂亮的弧度。

    原本注視著燕時洵的鄴澧皺了下眉,偏過頭看向閻王時眼神嫌棄,明晃晃的帶著“又有什麼壞主意”的意味。

    閻王指了指自己:“幾千年了,我還單身,就連那個小蠢蛋二十幾年也還是單身,被你家的驅鬼者帶得連戀愛那根弦都沒有,這算不算是你家驅鬼者的因果?”

    “我要的也不多。”

    閻王爽快的道:“解鈴還須繫鈴人,把燕時洵……”

    “滾!”

    不等閻王說完,就見鄴澧一揚手,寬袖下帶起一道疾風,直接將閻王裹挾著扔向後面,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架勢。

    而閻王雖然知道鄴澧對燕時洵的感情,但他本意只是想試探鄴澧有沒有傷害燕時洵的可能,卻沒想到鄴澧直接暴怒。

    猝不及防之下,閻王也被這股狂風吹捲起,直直的衝著後面而去。

    隨即,就聽到“咚!”的一聲巨響。

    負責人目瞪口呆的看去,卻見原本緊閉的城池大門,竟然就這樣緩緩開啟了一條小縫。

    而閻王雙手捂著頭蹲在大門外面,原本松鶴一般挺拔清雋的身形,此時也團成一團,他漂亮的眼眸中蓄滿了淚水,波光粼粼,好不可憐。

    好聽嗎?好聽就是好頭。

    負責人一時沉默了。

    而這時,所有人也都已經陸續通過了橋樑,最後一位道長剛被燕時洵扶下來,燕時洵就聽到後面猛然傳來的巨響,不由得回頭看去,然後驚愕的睜大了眼眸。

    “張無病,你幹什麼呢?”

    燕時洵:“……你當自己是撞門石嗎?”

    “和那個小傻子真不愧是一個人,要不然以後他叫張無病,你叫張有病算了。”

    燕時洵嫌棄的掃了閻王兩眼,他這時候忽然覺得,就算張無病是閻王的殘魂投胎,也讓他毫無距離感了。

    這傢伙還是之前那個哭唧唧抱他大腿的小傻子,傻乎乎的沒個聰明時候。

    ——閻王頂多好在沒有衝過來抱他大腿,順便把鼻涕眼淚抹在他身上。

    閻王接受到燕時洵眼裡明晃晃的嫌棄,一時沉默了。

    ……這是我自己想的嗎?問你家那位去,問他剛剛做了什麼!

    “雖然我在百年前就已經神名俱毀,但我不大不小也算個前任閻王,能不能尊重我一點。”

    閻王面無表情的看向鄴澧,眼眸中有著深深的怨念:“你見過誰家用閻王開門的嗎?”

    鄴澧漠然轉過視線:“我家。”

    閻王:“…………”

    不過,得益於閻王剛剛的那一頭槌,燕時洵倒是省心不用去操心城門的事情。

    舊酆都之中雖然早已經沒有鬼神居住,但餘威仍在。

    對於尋常生人而言,還是有著不小的難度。

    如果是燕時洵一人倒還好,但現在畢竟還有官方負責人等人在,他也要為他們提前做考慮。

    注意力多數放在官方負責人等一行人身上的燕時洵,並沒有注意到閻王和鄴澧剛剛的劍拔弩張。

    倒是官方負責人,他左看一眼閻王,又右看一眼鄴澧,終於是有了這都是昔日鬼神的實感。

    在確認了之後,他反而鬆了口氣,有種懸空的腳踩在實地上的安心感。

    隨即,官方負責人就意識到了另外一件事。

    從剛剛兩人之間毫不避諱旁人的對話中,負責人意識到,這兩人已經活了上千年,也就是說,這兩人遠遠比現世任何一個驅鬼者,都有著更加完整和龐大的傳承。

    負責人眼睛瞬間就亮了——那豈不是說明,很多因為時間漫長和戰火而散佚的經史典籍,道家經典,這兩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