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晉江

    聽到燕時洵提到白紙湖, 鄴澧微不可察的皺了下眉,瞬息間便想明白了燕時洵的意思。

    酆都舊址,現在就在白紙湖之下。

    他偏過頭看向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 遲緩的眨了下眼眸, 重新回想起了千年前的酆都。

    神秘而古老,高高在上的倨傲。

    不肯施捨給凡人一次辯駁的機會。

    當他在講述的時候, 沒有鬼差閻羅肯聽他說話。

    所以, 他就用自己的方式,讓所有酆都鬼差大帝都從神臺跌落, 有了大把的時間來耐心聽他說話。

    但他卻已經喪失了言說的欲.望,看向酆都的目光,是與注視人間時如出一轍的失望和厭惡。

    然後, 他成為了鄴澧。

    轉身離開西南, 再沒有踏足過一步。

    在那之後, 也再也沒有生人知道酆都的具體所在。

    傳承在那一年斷了代, 在很多普通人沒有意識到的時候, 史書背面的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很多門派祖師和得道高僧,於那場鉅變中,從縫隙中窺得一線天機, 感悟天地, 以此著書流傳。

    在那之後, 後世的驅鬼者們中間,開始流傳起了西南鬼域的名號。

    鄴澧曾經在巡行人間時, 聽到過驅鬼者自以為隱秘的討論, 他只得那些人說的酆都舊城, 但他並沒有在意, 只是漠然轉身離開。

    千年之前作為戰將的經歷, 都已經終止在最後那場戰役中,他沒有回顧的打算。

    而舊酆都,自然也就被他排除在視野之外,從不關注。

    鄴澧一直都認為,舊酆都在遭受過那樣的毀滅之後,在他有意給舊酆都留下最後尊嚴的情況下,必定會縮在某個角落,不再出現。

    事實也一如鄴澧所料。

    但,這份平衡在幾十年前的那個火光晃動的夜裡,被打破了。

    一開始只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小事。

    對於大道而言,渺小得不值一提。

    時刻都存在的死亡,每日都會產生的新的怨恨。

    即便鄭木匠一家苦痛絕望,但對於大道而言,它所要保護的,是人這個整體的存活,而不是個體的生存。

    尋常得和每一個夜晚都沒有區別。

    無論是大道還是鬼神,所有存在都很清楚,歡笑和悲痛一直都在同時發生。

    一戶人家在舉杯歡慶,滿面笑容,另一戶人家衣食短缺,凍死在寒風的大街上。

    數不盡的時間和空間裡,他們眼見過太多悲劇,以致於鄭木匠家的慘烈結局,也顯得如此不值一提。

    但是,螻蟻尚有善惡,又何況生人惡鬼?

    鄭木匠家的兩個孩子,一個跪倒在湖邊,滿心仇恨。

    另一個在湖底,引來了舊酆都殘留的鬼氣向她聚攏。

    以此,鬼嬰出世。

    舊酆都中堆積了數千年的怨恨和惡意,都在謝姣姣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數千年積攢下來的所有因果,都以鬼嬰為牽引,開始了不可逆轉的爆發。

    當大道想要阻止的時候,卻被鄭樹木和謝麟等人接連阻攔,因此錯過了最好的攔截時機,終於還是在鬼氣的意志下,讓鬼嬰成長到了足以抗衡天地的地步。

    即便燕時洵於死局中力挽狂瀾,利用另一個鄭木匠家的孩子鄭樹木殺死了鬼嬰,但是,鬼道依舊在蔓延。

    雖然鄴澧的力量因為烏木神像的存在而被壓制了許多,但是作為酆都之主,立於群鬼之上的存在,他還是在離開鬼戲之後,清晰的感知到了鬼道顛倒乾坤,是怎樣的感受。

    ——彷彿他立於大道之上。

    整片天地都於他的掌中,任由生殺奪予。

    作為鬼神,在鬼道控制的天地中,自然比以往天道當道的時候還要來得自在強大。

    鄴澧相信,閻王此時也和他有相似的感受。

    看閻王剛剛反殺荒村偶人時的愉快,就能夠看出來了。

    除了閻王百年來積壓的對於大道的不滿,讓他想要將這份不快宣洩出來,同樣也是因為突然暴增的力量。

    如果是尋常鬼神,恐怕會因此而貪戀這份美妙的感受,不願意再去匡扶乾坤。

    但是在這裡的,卻是鄴澧。

    這位對於人間和權力,從來都沒有絲毫溫情眷戀的鬼神。

    閻王在意識到鄴澧在看向他之後,也沉思著敲了敲手中摺扇,大概猜到了鄴澧的想法。

    能動搖鄴澧的……大概只有來自於燕時洵的溫柔鄉吧。

    閻王轉了轉眼眸,看向燕時洵的眼神帶上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那個小蠢蛋一直都是單身來著,這樣日日跟在燕時洵這對夫妻身邊,嘖嘖嘖,小蠢蛋都快變成燈泡蛋了。

    除了兩位本就知曉天地真相的鬼神之外,無論是道長還是救援隊的人,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

    官方負責人慢了半拍,才從震驚中找回自己的聲帶,指著白紙湖半天沒組織好語言。

    “燕先生的意思……”

    負責人看了眼白紙湖,猶豫著詢問道:“是說我們要去湖底嗎?”

    燕時洵自然而然的點了點頭。

    這不是當然的嗎?不然呢,站在湖邊釣魚等著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往湖底,找到進入舊酆都的方法,又如何能破局?

    燕時洵對誕生於鬼嬰中的鬼道看得很透徹,他很清楚,既然鬼道發展到現在,甚至已經隱隱壓過烏木神像,繼續向外蔓延,那想要徹底消除鬼道,就已經是一件極為艱難的事情。

    鬼道在西南,一如大道之於天地。

    而反抗天地,談何容易?

    鬼道無形,甚至連實體都沒有,觸摸不到,更遑論弱點。

    想要對付鬼道,為今之計,也只有釜底抽薪一招。

    鬼道雖然無形,但舊酆都卻像是標靶一樣存在於這裡。

    只要讓鬼道誕生的基礎坍塌,大廈傾倒,鬼道也將落入下風。

    燕時洵一邊向救援隊員們說著話,心中卻在縝密的計劃每一步的行動,一如他以往所做的那樣。

    不過這一次,他將鄴澧和閻王算進了自己的計劃裡。

    ——不再是孤狼獨行。

    而是有了可以信任的同行者。

    燕時洵信任天地間唯二的鬼神,也願意將計劃的一部分交由他們完成。

    他這樣想著,垂下的眉眼間染上了溫暖笑意。

    這讓注視著燕時洵的閻王一愣,忽然覺得……他好像能夠理解,那個小蠢蛋為何會發自內心的信任燕時洵了。

    除了燕時洵是惡鬼入骨相,可以重新撐起大道之外,張無病並不僅是因為來自於魂魄陰影裡的指引才靠近燕時洵。

    而是因為,燕時洵本身,就在閃閃發光啊,誰會拒絕這樣的人物呢?

    閻王也不自覺挑起了唇角,跟著輕笑起來。

    鄴澧:…………

    嘖。

    他就說,自家驅鬼者太優秀的同時,也總是會吸引來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

    比如某個百年前就已經該死了的閻王。

    他之前的戒備絕非空穴來風,珍寶如果不嚴密保護,就有著被搶奪走的風險。

    鄴澧緩緩側眸看向閻王,眸光陰森而飽含著震懾意味。

    閻王微微聳了下肩膀,眼神無辜。

    但就是不肯改。

    鄴澧冷漠臉,心想著要不然還是趁著時洵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將閻王踢走算了。

    “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都沒有告訴燕先生。”

    而官方負責人猶豫了一下,言語極為誠懇的向燕時洵道:“其實我小時候家是京城的,城裡雖然有好幾個“海”但其實是個點點大的小湖,而我其實也是個旱鴨子。”

    燕時洵歪了歪頭,疑惑又迷茫的看著負責人,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突然和自己說起這個。

    “就是說……”

    負責人一咬牙,下了決心道:“我不會游泳,更不會潛水,讓我下湖底,這,這我大概是做不到了。”

    他倒不是想要退縮,只是作為一隻旱鴨子,他看著水光是想象一下那個畫面,就覺得腿肚子都在抽筋啊。

    寒冬臘月,西南可不是濱海市那樣的溫暖氣候,更何況是在郊外山裡,氣溫低到零下。

    雖然白紙湖尚沒有結冰,但那湖水的溫度,想也可知是怎樣的寒冷刺骨。

    官方負責人嚴重懷疑,恐怕自己剛下了湖,不等潛水呢,就先要被凍死了。

    其餘救援隊員雖然會水性,但看著白紙湖也有些猶豫。

    這溫度太冷,況且還要潛水到湖底……難度係數太高了啊。

    燕時洵聽到眾人小心翼翼提出的建議,先是驚訝,隨即哭笑不得。

    “雖然舊酆都在白紙湖下面,但去舊酆都,並不需要常規中的潛水——我也做不到潛水入湖底,還能在這個溫度下在湖底待個幾小時啊。”

    燕時洵被眾人逗笑了,他一邊笑著搖頭,一邊無奈的有種想要撬開他們的腦袋,看看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的想法。

    他抬手指了指身邊的鄴澧:“既然我們要去的是舊酆都,酆都之主又在這裡,那為什麼要捨近求遠?”

    官方負責人等人的視線,一時都轉向了鄴澧。

    鄴澧修長的身軀靜靜站立在燕時洵身邊,對眾人的視線並沒有多餘的反應,好像早已經習慣了在神臺上被萬眾矚目的情況。

    他既然不在意燕時洵以外的人,那自然也不會因為那些人的關注而產生多餘的情緒。

    鄴澧只是垂下鴉羽般的眼睫,看向燕時洵的眼眸中溢滿笑意。

    他喜歡燕時洵將他放在計劃裡的感覺。

    信任他,與他並肩同行。

    來自燕時洵的話,鄴澧自然不會拒絕。

    就連他的聲線中帶著溫柔笑意,輕聲道:“雖然我從千年前那一戰之後,就再沒有關注過舊酆都,但既然時洵想要前往……”

    那舊酆都,就必須敞開中門。

    隨著鄴澧的話音落下,黑霧從他所站立之地迅速向外擴散,將所有人都包裹其中,形成牢不可摧的屏障。

    鄴澧抬手,長臂一撈,就環住燕時洵勁瘦的腰身,將他帶進了自己的懷中。

    燕時洵只覺得眼前一花,就撞入了一片結實微涼的胸膛,鄴澧挺括有力的臂膀,足以撐起整個將傾的天地。